一個城市的大小,不在於面積人口,在於藏書量。而藏書的多寡,取決文廊的規模。文廊是介於公用與私人之間、文字與經驗的寶庫。至聖倉頡曾說:「字乃全人類之財富。」於是畢生漫遊天下、推廣文字,並鼓勵人們以文字分享故事與各自心得。時至今日,人們樂於分享自己的見聞與見解,文廊應運而生,收藏字典、典籍、史書、哲書、劇作、小說、雜記、碑文...可謂內容包山包海,並提供書簡卷軸的買賣、分享、編輯、作註、同人等。
定蒝最大的文廊山海林,意指畫山、書海、筆林,坐落在定蒝北方的文教區,橫亙整整六條大街,不花一個小時根本走不出來。山海林由隴城李家與定蒝市民共同創立與維護,藏書規模相當可觀。 由於筆林在文教區裡偏西側,而文教區東側銜接的西門廟,已經因為晚間的大事而人人人人滿滿是人,我決定 挑地下便道繞過去。最近的便道入口位於西門廟附近的茶棧裡。
茶棧的布置與一般無異,但客人和主顧都很自覺地壓低音量,特別是茶棧中央那通往地下的路口,路口旁有位品茗的莊嚴老者,悠遠平穩地吐納養息。
我神色恭敬上前作揖,李洵依樣畫葫蘆,舉止不夠端正。
便道的階梯一路向下,約有三層樓的高度。寬度可容納五六人。許多當地人有跟我們相同的打算,這趟路並不孤單。
「又來?」李洵嘖嘖兩聲,「你們好喜歡往地下鑽。」
「冬暖夏涼外加防風擋雨。」我說,「西門廟人太多,我們從下面的書海繞過去。」
「書海?」
我岔開話題,「我說你啊,師父沒教你敬老尊賢嗎?」
李洵納悶,「你說入口的老人嗎?我不知道他是誰,做了什麼事,我該尊敬他嗎?」
「對。年紀這回事,跟衣服一樣,都是身分的一部分,老人家通常自豪自己見多識廣,覺得你應該要尊敬他。別想對方值不值得,問好請安就對了,禮多不礙事,你會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便道底部銜接一條狹長走廊。不到一刻鐘,在走廊的盡頭,如同出家門外豁然青山綠水般,我們身處的空間一口氣鋪展延伸成大片遼闊。
李洵還想多問,卻給眼前畫面驚呆了。
不同於文牙賭場的昏暗,此處穹頂之下,佇立數不清根聳天瑩柱。乍看瑩柱穿插於橫列之間、亂中帶序,細看下又能發現柱子周圍是螺旋狀的階梯環環上升,支撐這片人造天地。
天地寬廣,卻又壅擠,因為密密麻麻的漫天書卷正漂浮在空中,集結成群遨遊著閒晃著,如水裡嬉戲的游魚。書本們在瑩石柱間繞懸洄游,漫不經心地追逐彼此的頭尾,悠哉到可以任由人輕鬆撈取,瀏覽後再放生回去。
瑩柱基部由一圈圈凳子椅子包圍,讓讀者得以靜下心來品味,但天地可曾安靜?閒聊、討論、演說、爭辯......書在天上游,人在地上吵,書由人撰寫,人由書知曉。 石柱的螢光在魚與影之間交叉來回,穹頂在照映下海光粼粼,於是當地人稱這裡為書海。
我事先聲明,「別浪費時間觀光。」
李洵置若罔聞,「誰的領悟?好偉大。」
「我們下來前看到的老爺爺就是。余宏大師字魚,年輕時是街頭畫家,以魚入畫,灑一把墨水後隨手指指揮,墨水不落地,會像我們面前這些書本,在空中游泳,他指尖到哪,墨水就到哪,最後再一條條墨水附在畫紙上。
後來他閉關十幾年冥想,鍛鍊出的精神力足以操控書本,書海於是誕生。」
「不信。」李洵不假思索,「給他一百年冥想也不可能操縱全部的書,況且他離這裡太遠。」
「沒說一人哪。」我指著前方幾個基柱底下,各有數個跟黃學徒一樣打扮的男男女女打坐著,雖說學徒,但其中不乏大叔大嬸甚至老公公老婆婆。「余大師『化物為魚』的領悟很有名,一堆人找他拜師學藝,據說他的徒弟超過三百個,不然他哪有空閒喝茶休息?」
想當然,書海耗費大量人力的情況並不常見。多數師父不輕易讓徒弟上陣,因為徒弟很可能會砸自己招牌,就好比我面前有兩群書魚相撞,炸開成朵朵紛亂的書本煙火,你儂我儂混在一團畫圈圈。一群是充滿內心劇場、哀怨、憧憬的日記。作者們都自認自己遭遇太特殊,所以匿名分享,但很多人多年後找不到自己的原本;另一群是隴城李家在定蒝分支的族譜。他們公開一部分家族成員,好炫耀他們身後的歷史淵源。裡面關係之複雜,可能拜年時你聽他們對同一人喊:姑丈伯父舅舅爺爺祖父堂兄表兄姪子。
不過,這兩群書魚沒有分開,一番水乳交融後,他們不分你我,化為龐大的鯨魚之姿繼續緩慢遨遊。
哎呀,變成少女愛情小說了?
「魚吃魚,食物鏈嗎?」李洵問。鯨魚奇妙的樣子吸引附近的人潮,誕生出書海中最大的讀者團體。
「年輕學徒不可能不出錯。」我看前方幾名學徒交頭接耳後,其中一個往我們來的方向跑遠,想必求救去了。「不過這樣一來,反倒吸引讀者,好事呢。」
「嗯?」李洵驚訝。
我解釋,「書是寫給人看的,不是嗎?」
書海約莫挖空定蒝七分之一的地下空間,換句話說,書海的瑩柱樓梯通往很多地方。一開始是西門廟,再來學堂跟書院,最後我們才抵達筆林的正下方。
「我從來不知道有那麼多書。」李洵走在書海下,沒有一次吐氣不帶話的。「我可以拿嗎?」
嗯...定蒝的藏書不及老家的十分之一,或許他年紀太小就上山閉關,不知道太白山恐怖的底蘊。但瞧他蹦蹦跳跳的模樣,還是別潑冷水。「書想拿就拿,帶出去前記得付錢給余大師的學徒,他們會再轉交給作者。」
「可是他們不都在冥想嗎?怎麼能發覺我不付錢拿走書?」
嗯?「......你指『偷』書?」
他歪著頭問我,「是啊?」
「怎麼會有人想偷書海的書?」噗,山裡來的野蠻人,「書裡都是文字,你爹娘沒教你尊重字嗎?書又不是食物或水,書是至聖倉頡留下來的珍寶。人可以餓死渴死,就是不可以冒犯文字,否則天打雷劈。」
他訕訕笑著,「總會有書不想落於人手吧? 武林秘笈什麼的?」
「攸關身家性命的自然是另一回事,那些書不至於放在公共場所。」我指了指周遭的書,「偷書的念頭,想都別想。文字可是天地法則的體現、上蒼意志的縮影,倉頡與祖輩詩人共同努力的成果,你不尊重文字,就是對天地不敬,對先人不敬,對你自己和你的天賦最大的糟蹋。」
李洵嚇縮,「不至於吧?文字只是工具的一種?」
「你說文字只是像刀劍一樣的工具?」我反問,「文字是你身為人的一部份啊!難道你會說你的手腳是工具?武器可以記載歷史?可以傳遞消息?可以讓我們開墾荒地、建立文明?我剛說錯,文字不只是人的一部分,文字是我們文明的核心。」
李洵懷疑,「所以......我要尊重每一本書?」
「當然。」
「寫很差的呢?」
「埋起來,送人,或自己私下處理掉。說到這,你千萬千萬不能燒書,很犯忌諱。」
「為什麼?」李洵問。
「倉頡曾說,燒書者一律下地獄。」
李洵還想逛街,我連忙推他上台階。書海只是中繼站,我們的目的地是筆林。
我得趕緊買新的玉筆頂替,才能開始李洵的測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