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古的倉頡發明文字,隨後詩人們將文字發揚光大,以詩歌的形式,拓展出無限的詮釋,在文學上有不可撼動的地位。時至今日,即便文言在日常生活中由白話取代,任何人想深究自己字的深意時,一定會研讀先人的詩歌詞曲。而我們世家身為詩人後代,依靠收錄大量祖先沒公開的創作,自然有對抗宗門的底氣。
在漫漫偉大詩人的隊伍中,我祖先「詩仙」李白更是裡頭的翹楚。相傳李白文學天賦之高,驚動天地根本,在他抓周時,天降生花妙筆,直直落入他手,以昭顯他人生命運的方向。
傳說嘛,想當然,扯淡,怎麼可能天上掉東西?不過確實有「生花妙筆」,可惜我們太白李家,早年經歷坎坷,在定居太白山前不斷遷移,過程中遺落不少東西,包括那隻生花妙筆。妙筆在多個勢力中易手,如今落腳定蒝,定蒝人書寫「借」、「延」、「蔓」、「擴」......字字相連,連成不間斷的長句圈圈向外,大規模欺騙妙筆,形成「你騙我他騙你他又騙他」的犯罪結構,一隻筆塑造全天下最大的露天花園。
我與李洵一上來,眼前是片紅片黃的群花,延著字跡朵朵綻開,彷彿天上的彩虹打碎後鋪在地上。若有似無的花香充斥在空氣中,甚至不需要彎腰。
花道旁是一排排賣筆的攤位。由於花園下方鑿空成書海,淺薄土層不利支撐建築物的重量,花園又有筆做主題,因此露天花園逐漸經營成專門賣筆的露天市集。
筆林之所以稱作筆林,因為百年前定蒝曾聘請高人,將所有販售的筆直立浮空在眼睛高度,條條束束如顆顆大樹,造成顧客林中迷路的錯覺,於是得名。如今高人不在,許多筆商改立柱子,上頭牽細線,懸掛筆。畫虎反類犬,只能祈禱定蒝盡早再請高人,或是大破大立找其他法子騙觀光客。
七彩花浪向四周延伸,延伸的盡頭,是彩墨繪成的群山大海。儘管身在定蒝,但筆林所見之處見,沒有任何一棟人造建築,讓人有脫離人間凡塵的錯覺。這是山海林中「畫山」的作用,可惜無關我們今天的行程。
我直接去妙筆旁最浮誇的攤販:金硯齋。別人賣筆,金硯齋賣排場,珍品高價品非賣品沒藏過一件,說是筆商,更像展覽商。
老闆姓關,七八十歲,生髮染髮撲粉潤唇樣樣來,不仔細看還以為他四十歲。關老闆中氣不足,但喜歡大聲說話,常問我年輕小孩最近穿什麼、用什麼詞彙?
「關叔?關叔?」再多的化妝蓋不住他重聽。
「不是小軒嗎?什麼風吹來的?」關叔拍我肩膀的力道虛浮,但比汪混混舒服得多,「這位你朋友?」
「關老先生,您好。」李洵上前作揖,十足的禮數。
關叔一時愣住,我立刻把李洵擠到身後。「閣主剛收一隻很有歷史的毛筆,毛料選用千年妖狐的尾毛,筆桿取自南域邊境蠻荒的神木,現在只缺相符合的硯台。」
關爺也不客氣,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馬上招呼我來看他的商品。
......
「這硯台不錯,我跟閣主說看看。」
......
「關叔,近日你有什麼新品嗎?」
......
「指筆呢?有沒有少見的?」
......
「玉筆有沒有?藍田玉之類的?」
......
說到筆,筆的種類繁雜,寫完容易清除的水筆,任何材質平面都不挑的刻筆,紋身用的紋筆,日常用的炭筆,正式文件用的毛筆......用尺寸分類,小的有套在指頭上、方便隨時書寫的指筆,大的有書寫大字報兼當拐杖的筆杖。若不在乎字的大小,也不需要藉由書寫過程集中精神,印章比筆更好。印章和筆一樣,在材質與用墨上五花八門,且提供客製化,很多高手大師偏好印章勝過於筆,缺點是印章刻印若稍有損毀,便無法使用。
除了筆外,筆筒、筆架、墨條、硯台、印泥、文鎮...筆林都有商家販售。
跟關叔聊完,我在隔壁攤位找到迷失的李洵。
「要不買幾個?」興致高昂的李洵手裡一排幸運指筆提議道,「老闆說他的筆受仙人祝福,可以帶給我們好運。」
李洵身後竿子,掛滿相同款式的幸運指筆。
我在空中畫一個巨大的問號,「老闆這麼多『幸運指筆』,他何必來賣筆?天上不會掉錢給他嗎?」
「上面寫『心想事成,吉祥如意』,難道是騙人的?」李洵問。
「騙人的。」我肯定道,「你我都能寫。」
「他不是商人嗎?賣筆商?」李洵意指老闆身上的穿著,「怎麼是騙子?」
「難道你覺得騙子會在臉上寫我是騙子、我準備好騙你了?」我沒好氣回答,「騙子當然打扮人模人樣騙你。我教你怎麼分辨:商人都是騙子。」
李洵恍然大悟,馬上朝老闆大喊,「老闆你怎麼騙人?」
一個油膩膩的中年肥佬屁顛屁顛跑來。他不斷搓揉雙手彷彿在榨胡麻油。
油老闆從李洵口中了解狀況後,堆滿親切的笑容,「客人~我怎麼會騙你呢~?我在老家祭拜時,先祖顯靈,讓我們蘇家一脈相傳的福氣寄託在這些筆上。」
「你之前不是說仙人?」李洵問。
「而且,」油老闆舉起他肥短的食指打岔,「我有很多客人回來再買第二支、第三支,因為這些筆,確實帶給人好運!用過的人都說讚!」
「我們買光老闆一家的福氣怎麼辦?」我問。
「沒問題,絕對沒問題。」油老闆擺手,「我老蘇最講究公平交易,客人掏錢買我們的商品,我們買供品祭拜祖先,祖先顯靈祝福更多筆,我們才有更多的商品。這是良性循環,是利你利我利天下的大好事。」
「福氣也分種類嗎?」我指旁邊櫃子,有雙宿齊飛的成對鴛鴦鳥造型瓷筆、繫在銀手觸上的金蟾純金筆頭、鳳翎羽筆造型的高貴髮飾、由紅繩串連成項鍊吊飾的翡翠葫蘆筆......
「當然,我蘇家一脈人才輩出,祖先庇佑當然也講求分工合作!」油老闆驕傲之情溢於言表,「我曾祖母是家鄉最著名的媒人,曾曾祖父是賺大錢的實業家,曾曾曾祖母在選美祭奪魁,曾曾曾曾祖母養生有成、年過百歲。每一隻我賣的筆,都乘載蘇家祖先獨一無二、最誠摯的祝福。」
「老闆您一家太厲害了。」我感嘆道,「你孫子賣的筆一定連榨油也行。」
一番互相讚美抬舉推託感激承諾後,我終於成功用一百文錢的代價把李洵贖回來。
「既然有賣晴天娃娃,會有人賣雨天娃娃吧?」李洵補充,「我家打水很麻煩。」
「沒有雨天娃娃,因為我們有天氣歧視。你附近看花,不要看筆,省得我又花錢。」
「藍田玉筆呀,很久以前進過幾隻。」
隔壁棚賣印章的大姊回答。印章大姊雖年過四十,但保養得宜,稱她阿姨有些不當。 看她攤位上沒幾件商品,也沒其他客人,想來不太在意營收。
「現在還有嗎?」我問。
拜託有,我需要解套。
「沒,挖完了。」印章大姊說話同時,撿起地上殘花,將一折就破的花瓣們捲成細管,管管相連成線,線線相連成環,於是她手邊堆滿五彩繽紛的花手環,而且外表看來堅固耐用。
「挖完了?」我驚訝。
「二十年前,藍田玉突然爆紅,所有人搶著要。好幾撥開採團來我們附近,把礦山挖成隕石坑。那時候,市面上到處都是藍田玉做的玉鐲玉環,」她淡淡笑道,「然後就沒人要了。」
「還有哪邊有賣?」
「拍賣會或私人收藏家。藍田玉美是美,但現在看來太老氣,不會有人想買。」
唉,麻煩。
「怎麼對藍田玉筆有興趣?」印章大姊問。「玉通常做成手鐲,很少做成給小孩子的指筆。」
「我爹當初買玉筆送我娘,我娘可樂著呢。」我回答,「你有印象嗎?買玉筆的客人。」
「我記得,不過你爹挺愛面子的。」大姊笑道,「是你娘買給你爹。你娘那時候戴帽兜蓋住,像個逃家少女似的,我印象很深。」
「他們有說些什麼嗎?」
「怎麼可能記得?都多久以前的事。」
唉,好吧。
我想挑個印章樣式刻「價」,大姊卻看透我想法似的,「聊天而已,不用。」
「那我要買花環,」我指她手邊的成品,「你編得很好看。」
她噗哧一笑,「你小子真有趣,叫什麼名字?」
「大家都叫我小軒,古軒閣的小軒。」
午後四時三刻,近黃昏。
名義上的目標出乎意料有達成,可惜沒更深入的情報。
實質上的目標呢?沒有。我抱持僥倖心態,問過將近二十個攤販,但如同印章大姊所說,沒有人賣藍田玉筆。
現在我怎麼跟李洵交代?因為我的疏忽,弄丟他師父的寶貝?還浪費大把時間,天曉得測驗不通過該怎麼辦?
今天相處下來,我明白李洵經年累月在山裡受訓,只為家族私下給他的使命和今天的測驗,況且這趟還有找他師父後代的任務,無論哪件都算人生大事。這回失敗,家族會不會降低他的評價?他會受到什麼懲罰?他師父以後還有機會跟自己未曾謀面的孩子相見?
唉。
最後幾刻鐘,我甚至避開看膩花到處找我的李洵,躲起來思考要怎麼開口,或拜託閣主能從輕發落或延長測驗時間。
今晚有選美祭,筆販筆商提早收攤打烊,我已經無處可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