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影子的男人-2/4

有關回憶這件事，我們都知道是一種拼圖的概率遊戲。有時缺了一角，有時永遠找不著遺失的那一塊。因此，歷史永遠無法還原，過去若不是記得(有些可疑)就是遺忘(這卻是必然)。這些道理似乎讓我們獲得自由(遺忘了幾十年後樹上那隻喘息的野狗還在推著石頭)。除了莫名野狗的噩夢，我們也憎恨貧窮、蛇與女人，厭惡積木與高聳矗立的金字塔。但多年以後我們豢養小蟒蛇、性解放，並預知將死在金字塔下。我們不再害怕貧窮，並讓貧窮成為我們臉上驕傲的Tattoo。這些故事，我原想在你扣下板機，用尚存的意識完成。當你舉槍扣下板機，那些鮮紅的慘白的震耳的，更容易形成文字。在如雷乍響「砰！」的剎那，你已經將我還給存在；除了情感，不再賒欠甚麼了。

關於情感，在初戀分手後，我們連續以割腕、吞藥、燒炭的嘉年華形式慶祝。但很快我們就了解女人；並開啟新的歡愉模式。只是每次不到一年，我們就開始厭倦，開始找尋新的刺激。還記得那些相處一年的女人們，總是帶著恨意指控我們花心劈腿。「你去哪裡？」、「你和誰說電話？」、「你是不是瞞著我甚麼事？」但事實是我們認為交往也就只是交往，來來去去、你丟我撿(或我丟你撿)是很正常的遊戲，何必束縛彼此。「妳的暫時沒有用到，我的暫時也沒有用到，若不嫌棄，那就一起開心用一用……」談甚麼道德觀呢？甚至在那顆南方巨大珍珠轉手十一年後，我們如同那位帥氣裡帶著邪邪樣貌的陳姓藝人一樣，拍了大量女性照片作為某種蒐藏與紀念。只是我們很機警，不像他手殘外流罷了。

說到這裡，突然疑惑那些青春期的荷爾蒙不知道甚麼原因，已經不再全身亂竄，似乎躲進我們不再微小，卻也不再堅挺的陽具。曾經我們像叢林裡的獵人張網捕獵、挖坑設陷，也學會耐心等候，調情誘惑，蒐集十二星座(還有前後十二生肖)，做為床頭擺放的驕傲勳章。而那些廉價的、高級的香水味，或是隱約透現的胸罩形式、裙襬的長短，成為我們判斷狩獵方式的依據。所謂在速食店我們確認「存在」這件神聖的事(或是感覺到宇宙裡最完全的孤寂)，至此都隱藏在那些呻吟聲、撞擊聲、抖動高潮射精裡。

大學畢業，我們開始搞企劃、做行銷。然後過了幾年就和朋友架設網站經營電子商務；那真是美好的年代。寫個企劃案就有本夢比資金投入，燒錢毫不手軟。我們說服股東以虧損來獲得市場占有率，建立品牌知名度，將公司獲利延後，「快速變大」是公司的經營口號。最重要的是我們很聰明，用公司的錢買了自己的房子、車子(我們一起虛弱的笑了)。

那時只要公司名稱掛著「.com」就有人捧著現金上門。所有的公司幾乎都在複製相同商業模式，但哪來那麼多錢？那麼多市場？所以就像早十年的蛋塔一樣，很快就泡沫化，倒閉了(我猜想最近的夾娃娃店鋪也會有一樣下場……)。網路公司雖然倒閉，我們失業卻也能過上十年好日子。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因為憂鬱症開始看醫師，而且濫用安眠藥、酗酒。那些女人嗅到我們身上暗黑氣息，一個一個離開。以往所謂張網捕獵、挖坑設陷，調情誘惑，一點用處也沒有。所以「床頭的驕傲勳章」就蒐集到此。之後我們只能花錢找女人，或偶爾看著愛情動作片，將精子一隻隻送進馬桶。

公司倒閉那一年，第一次政黨輪替，結束KMT在台灣五十五年執政。他們說這是老李暗中規劃，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年紀輕輕就有房有車，和老爸一樣。老爸上校退伍後就到公家機關擔任公務人員，這也才認識媽媽。他們兩個人都很勤儉，所以我們國小的時候，家裡就有房有車。幾年前他癌症過世(花了很多錢)，加上媽媽身體也不好，所以我們早早賣了自己的車子、房子。隨著年紀漸漸大了，工作不好找，身上沒存款，媽媽又生病……終於我們振作起來︱︱到物流公司當理貨搬運工。

每天重複搬著貨物，幾年後我們突然體會到小時候我們手中那些五彩繽紛的積木，和這些箱子極其相似，而且越堆越高，成了一座一座金字塔。但這金字塔為誰完成呢？這金字塔歌頌的是頂端王者與貴族，由我們這些底層齊聲讚美合唱。每天唱著歌，伴著熱汗與冷汗從額頭簌簌流下，每間隔幾秒就要擦擦額頭。但我真的不想再為那些貴族歌唱歡頌，因為我們也曾經是貴族啊！

就算搬一輩子貨物，也只是別人的金字塔，我們注定會死在金字塔底下。那我們自己的金字塔呢？還記得第一天上工時領班說：「理貨、搬貨的時候，記得號碼不要放錯鐵籠。重的在下，輕的在上。一定要堆緊、堆滿，搬不動不要逞強，最重要是不要受傷……」但領班沒說清楚，怎麼樣才能不受傷。接著領班發了一件塑膠反光背心，說：「工作安全需要。」那件背心上貼著「冠軍鐵牛」四個刺眼大字。我們一起忍住了笑：「原來不僅是牛，還要當鐵牛，更重要的是：爭取『冠軍』……」但當了一隻冠軍鐵牛後，由誰來當最後一名呢？所以你存錢買了改造手槍(過去燒炭、吞藥、割腕都以失敗告終)。來到這裡，不只是要對付我(或所有不堪的過去)，更是要終結這令人厭惡的金字塔、令人厭惡的活著……這就是我們在這裡的原因。

強者的時代、解嚴、小蔣的菊花、中正廟野百合、巨大廣場輾壓的坦克、崔健、羅大佑、黑豹、唐朝、王傑、張雨生、飛彈危機、網路泡沫化、第一次政黨輪替、陳姓藝人大量流出女性照片、太陽花、南方巨大珍珠轉手與裂解、老李死亡與世紀瘟疫……甚至Taiwan與Republic of China或Formosa。在你扣下板機後，到底還有甚麼意義？我試著看向你的瞳，映著我的瞳，我們的疑惑共時發生，這絕不是巧合(手裡槍管的餘溫、空氣裏的煙硝味，地上未乾涸的鮮血，這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