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11|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謊言屍篇:明日黃花 (08)

  說起來,外出搜索的差事不盡然是屎缺。雖說風險高,但若能發現什麼有用的東西,回頭分配的時候還是有優先選擇權的。而且外頭那些比較新的房子通常都有使用天然氣,只要管線尚未被破壞,說不準還有機會進去洗個痛快的熱水澡。
  當然,像是維他命這類的保健食品,會全數留給生病的人吃,這也是無法打破的規則。
  對紀衍良來說,麻煩的倒不是規矩本身,而是太過和平的團隊的相處模式。這一點,在他今天第一次結隊外出搜索後,便深深體悟到了。
  那些個隊友,明明自己都有危險,還提醒他小心;還有一些看起來手腳很笨拙的,殺死一隻活屍都要花費老半天的時間,居然還想來幫他,這些人到底是有什麼毛病?
  最煩的是他們平常都盡量保持沉默了,可居然還記得要把「請」、「謝謝」和「對不起」放在嘴邊,這是什麼新禮貌運動?見鬼了!
  他聽著彆扭,要他說更彆扭,糾結好一陣子才擠出臺語的「歹勢」二字,結果他們反而覺得更有親切感。
  他確實不擅長跟一般人相處,所以祝永晴才會成為獨特的存在。
  以前被別人知道他是在道上混的,多少會被鄙視,結果災變後很多事情都已不具意義,對他而言好像反而變得平等,他一時也無法習慣。
  今天去的地方比較遠,回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快下山了。
  為節省物資,大夥兒都是盡量趕在天黑前做完大部分的例行公事,包括吃晚餐。
  紀衍良隨便吃了些,又和祝永晴說了幾句話,隨即便見方孝賢坐在餐桌前,和祝永晴之前救回來的那個小男童玩了起來。
  「呼叫代號搗蛋鬼!搗蛋鬼在哪裡?」這位警察大人拿著已經用不到的無線電對講機,用著親切到幾乎是在裝可愛的聲音輕叫道。小男童咯咯笑著,一會兒躲到桌子下面,一會兒又鑽出來,一大一小玩得不亦樂乎。
  不知道為什麼,小孩到某個年紀之前,大部分都擁有說謊的特權。那些科學家還在的時候,曾經研究一個結果,那就是差不多要等到年齡足以意識和考慮到說謊帶來的影響力時,病毒才會起到作用。
  但由於每個孩子情況不同,沒人能保證他們會在哪一天解除這個特權,因此也有不少人把小孩視為頭疼的未爆彈。
  幸好就目前情況來看,眼前這個小男童還算安分,不會說什麼多餘的話,這可能是親眼目睹父母慘死的後遺症。
  再看看其他人,洗著碗筷的兩個女性約好等等一塊去洗澡,三個大男人屁孩似地打鬧兼分享今天從外頭帶回來的老舊寫真集,還有幾人圍在一起,手拿撲克牌玩玩接龍和心臟病。
  像這樣靜下來仔細一聽,才發現原以為已變得十分靜默的世界,實則偶爾仍會傳來幾聲日常的低語,令人憶起曾經的平凡世界。
  紀衍良心想,如果自己能帶著母親平安回來,遲早還是得跟這些人混熟吧?畢竟看祝永晴的樣子,她已經習慣這裡的生活,這間幼兒園對她來說就是家。
  起身收拾好碗筷,不疾不徐地回到房間去,坐定後,見房裡沒有其他人,他才脫掉上衣,處理腰際的一道傷口。
  這是在大賣場的老舊貨架刮傷的,在閃躲活屍的時候,如何同步注意周遭的情況也是一門學問。有時候,四周暗藏的危險,殺傷力不比活屍低。
  即便被活屍抓傷或咬一口,只要能保住性命,就不會變成活屍,可一旦傷口遭到細菌感染或是大量出血,在這醫藥匱乏的時代,可就棘手了。
  「嘖。」看傷口不深,紀衍良只是拿著衣服隨意按壓,放棄了塗抹藥物的打算。
  「哇!這個……真的很厲害耶!」一個聲音突兀地出現在身後,緊接著,一個戴著眼鏡、僅有十幾歲的少年進入紀衍良的視線,像是在欣賞故宮國寶般,不斷打量他赤裸的上身。
  紀衍良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身體微微側身閃躲的同時,也用嫌惡的眼神回瞪作為反擊,「你誰啊你?」
  這是性騷擾!絕對是!
  「對喔,你還沒有機會認識我。我的名字有個『慶』字,你就叫我阿慶吧,大哥。」
  「誰是你大哥啊?別擅自裝熟好嗎!」
  「所以大哥,你身上這些傷到底怎麼來的?」
  「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講話啊……」紀衍良翻個白眼,最後還是決定回答對方的問題,看能否盡快打發這傢伙,「除了腰上這個,其他都是以前被人打的。」
  他的背部、手臂和胸腹上的確都有傷疤,不過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留下的。
  「被誰打的啊?」
  「仇家,還有……」他猶豫一會兒,才道:「我爸。」
  阿慶聞言,眼中閃亮的光芒頓時消逝。他舉起自己的左手,讓紀衍良瞅瞅他前臂上一條條凹凸不平的傷痕,「這是我自己割的。」
  「為啥?」
  「我家的那個人也是垃圾,整天好吃懶做,就靠我媽養,卻在外面把自己說成宇宙第一好的老公跟爸爸,這該死的騙子。」阿慶忿忿說道:「他只要一喝酒,就會辱罵家裡的人,我待在家裡沒一天開心的。」
  「是喔,原來你爸也是個酒鬼啊。」
  「你爸也是喔?這種爸爸真的超多的耶。」停頓半晌,阿慶忽然問紀衍良:「大哥,你媽媽是好人嗎?」
  「是啊。」紀衍良不假思索回答。
  「真好啊。」阿慶用羨慕的口吻說,「不像我媽,她自己明明超恨我爸的,但每次我跟我爸吵架的時候,她又在旁邊說我沒大沒小,不應該對我爸這樣……所以後來我也不想跟那個女人講話了。不過,知道大哥你跟我是同一國的,我真的很開心,原來不是只有我有這種垃圾爸爸!」
  紀衍良哭笑不得,這也算是值得開心的事嗎?
  「對了,大哥,你知道這裡也有個酒鬼嗎?就是那個叫做劉天有的傢伙。」
  「沒印象。」紀衍良搖搖頭,隨後再聽阿慶描述,才想起園區內確是有一個肚子特別圓胖的中年人。
  「你來這裡的第一天,這裡不是差點就被活屍攻陷嗎?跟你說,這就是劉天有害的。」約莫是聯想到自己的父親,阿慶一想起這個人就咬牙切齒:「這人每次跟著大家出去,第一件事情就是找酒,而且還是偷偷藏起來喝,喝了就幹蠢事。上次就是他趁大家不注意的時候,移開了用來擋門的東西,活屍才差點衝進來!」
  紀衍良點點頭,一時卻想不到要回什麼話。確實,他很痛恨酒,如果世界上沒有這種東西,家裡也不會生出那種只會使用暴力的老廢物,所以即便還沒成年的時候就有同儕找他喝酒,他也一概拒絕。然而,他所尊敬的輝哥也會喝酒,這是他親眼見到的。
  廠商送貨到監獄的工場時,都會夾帶名酒來送給輝哥,這件事連監獄上頭都知道,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已,甚至還有傳言說,這是監方主動要求廠商這麼做的,為的是討好輝哥,讓他多幫點忙,維持受刑人間的秩序。
  輝哥就是這麼有影響力的人,自然不難想像,他在入獄前的每一場應酬得喝多少酒。
  沒仔細聽阿慶說了多少劉天有的壞話,再回神時,只聽他問:「大哥,看你身上的傷,肯定是個狠角色啊!你一定打過你爸,對不對?」
  「……是和他打過幾次。」
  「真厲害。我這些年不知道承受多少精神攻擊,但回嘴沒用,想動手又不敢,直到……」阿慶沉默須臾,忽然笑了:「直到有一天,他在外面吹噓不夠,回家又當著我們的面,睜眼說瞎話,說他這十幾年對這個家付出了多少,然後他就死掉了,變成活屍。當時我用上家裡所有能當武器的東西,不顧危險拚了命地暴打他一頓,反正打死活屍又無罪,超爽的!」
  這名少年越說越激動,最後自己下了一個結論:「我覺得這世界救了我。如果不是世界變成這樣,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敢對他動手吧。」
  猶顯稚氣的臉上浮現出鬆一口氣的愉悅感,但他真的從這樁家庭悲劇裡解脫了嗎?
  紀衍良難得收起不耐煩的態度,繼續聽阿慶抱怨,話題還從這個少年的家庭漸漸轉移至他的鄰居和朋友,直到兩人都有了睡意。
  是夜,整座城市陷入死亡一般的寂靜,只有夜鷹和蛙蟲的鳴叫聲,偶爾還能聽到遠方傳來活屍的咆哮。
  曾幾何時,夏天的都市縱使進入深夜,也不再涼爽。沒有電,就意味著沒有冷氣和電扇可以使用,人們熱到睡不著是常有的事,直到睏到撐不住了,才順利進入夢鄉,然後又在汗水中醒過來,所以大夥兒起床的第一件事,都是洗頭和洗澡。
  這天夜裡也是一樣,幼兒園的人們躺在硬梆梆的地板上,最多鋪上一層涼蓆,翻來覆去無數次後,直到夜半時分才陸續萌生睡意。
  紀衍良對這種生活倒是適應得挺好,只是不知怎麼的,阿慶說過的話一直在他心頭縈繞不去。
  離開房間到走廊上隨意走走看看,一樓空地負責守夜的人都很盡責,而其他房間裡的人似乎都已進入夢鄉,只有一人例外。
  經過阿慶所在的房間,紀衍良聽到了很細微的啜泣聲。悄悄探入窗口一看,哭泣的人正是阿慶,他背對著大家,身體克制不住地抽動著,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傷心事。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說起弒父往事時的振奮僅只是表象,這名少年的內心肯定還有一部分並非如此豁達。
  知道自己並不擅長安慰人,紀衍良只是觀望一陣,便選擇默默走開。
  他相信,阿慶自己會好起來的。
  翌日,果然如他所想的,阿慶又變回那個在他身邊蹦蹦跳跳喊著「大哥」的小夥子,彷彿某些不快都從未發生過,就跟過去的紀衍良一樣。
  人生有太多不快樂,如果不假裝自己能過得很好,恐怕根本就活不下去。這是身為人類的一種生存本能,諷刺的是,這其實也是一種欺騙自己的行為,但只因為沒有化為文字,居然就被病毒忽視了。
  而這天在紀衍良的計畫中,是他待在幼兒園的最後一天。明日一早,他便要離開這裡,到別的縣市去。也因此,他在外面進行最後一次搜索時,表現得特別賣命。
  夜晚,他和隊友們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去,心想今晚應當能睡著更沉。
  沒有人料到,就在幾個小時後,這座幼兒園竟然被活屍攻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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