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說謊,像詐欺這類的犯罪事件將大幅減少,同樣的,其他可能因為欺騙或誘拐等行為而產生的糾紛或刑案,也會漸漸消失。
老人家積攢半生的積蓄,不再被一通詐騙電話給掏個精光;想誘拐性侵孩童的陌生人,不能再謊稱自己是對方家長的朋友;危害健康的毒品,即便再被包裝成糖果等食物,也不若以往那般容易混進校園;沒有人會再假借領養之名,將流浪狗轉賣給狗肉屠夫或饕客宰殺,令細心呵護這些浪浪的愛媽們心碎自責……
不僅如此,所有案件的偵訊和審理過程,俱都變得簡單清楚。有違反法令的人,大都選在一開始就坦承自白,畢竟自己不可能永遠保持沉默來逃避司法追究真相;反之,沒有做過的事就說沒有,不用擔心會被冤枉。
而對大多數民眾來說,更有感的是政治人物必須誠實,不能再隨意亂開空頭支票,舉凡黨內或內政團隊發生關說、收賄、貪汙、通敵等情事,只要有一人發聲質疑,都無法再掩蓋欺瞞大眾。
乍看之下,這個世界理當會變得更加美好才是,但實情並非如此。
有研究指出,人類在嬰兒時期就會出現隱瞞、假裝等欺騙的行為,比如利用假哭來吸引照顧者的注意力,及至學會說話時,便也開始說謊來隱藏自身的過錯,逃避責罰。
如果嬰幼兒都是單純、天真的,說謊又豈能與罪惡畫上等號?
事實上,這世界確實存在所謂「善意的謊言」,比如老師鼓勵學生、上司安慰下屬,或者伴侶間用以維繫感情的綿綿情話。有時候,為人父母的不願孩子太早見識到現實的醜惡,也會為他們描繪出一片過度美化的未來。
再退一步說,縱使沒有懷抱惡意,也沒有自主激發善心,也會有不得不說謊的時候,因為人類的社會體系早已發展到不得不說謊的程度。有多少人求職時不會試圖美化自己?如果不分情誼深淺,一律直接指出別人的缺點,這樣的人又能否在同儕團體中生存?
所以說謊其實是一種保護自己、利於生存的本能。
於是在疫情蔓延後,害怕死亡屍變的恐懼,在大多數人的心中蔓延。沉默造成人際關係愈發疏離,社會愈發冷漠,時而讓白晝的都市宛若死城一般。
後來發現似乎只有說出口的語言才會觸發症狀,用文字書寫謊言是被允許的,人們又將大量的心力投入網路,解放壓抑許久的心靈。一時間,大量不實的謠言在網路上流傳,更有人企圖利用不實的訊息來推翻政府、主導局勢,逼得各國政府紛紛關閉網路。
幾乎是同一時間,具體的暴力行動也在現實世界中展開。
起初,只是有部分活屍的家屬反對政府將他們的親人當成研究的實驗品,或是直接集中撲殺火化。在他們想來,只要治療藥劑順利問世,親人即有機會恢復原貌,因此即便已成活屍,也應當保留既有的人權,任何不人道的處置方式都不該存在,更有人懷疑政府連同尚未感染或是體內病毒數量較少的無辜者都一併處理掉了。
一波波的抗議行動接連不斷,結果到後來,有人趁機引發更為激烈的暴動,加上活屍噬人的問題仍未解決,世界就這麼亂了。
過去用來建立秩序的法律與道德輿論,全都淪為過時的事物。
生命和財產無法獲得保障,工作不再是人們生活的重心。
而當人們陸續棄守自己的崗位,結果就是各行各業全面停擺,就連電線遭破壞、水管爆裂,造成部分區域停電停水等民生問題,也未能獲得解決,因為工人同樣不想冒著被暴民攻擊或遭到活屍啃食的危險去修復。
最後,打家劫舍反而生為生存的必要手段。
諷刺的是,沒有電,沒有網路,等於人們再次失去一個能夠發洩的管道。是人類親手讓這個世界陷入惡性循環,變得更加瘋狂和淒涼。
其實,現代科技如此進步,要解決活屍本不是難事。然而那些家屬既然反對政府採取強硬手段來處置,他們自身就更不可能忍心對異變的親人下手,加上一般人乍然目睹這種變化,出於恐懼而動彈不得是很正常的事,又或者沒有料到身邊的人何時會猝死異變,等意外發生時已來不及反應,活人當然只有淪為待宰羔羊的分。災情擴大的這數個月間,光是在睡夢中被咬死的人就不知幾何。
當然也有國家一開始就出動軍隊掃蕩,問題是,死亡人數的不斷增加,使得活屍的密集度幾乎與活人成正比,在幾次誤殺民眾引發衝突後,鎮壓的計畫便不了了之。
「不過……人口急遽下降後,衝突減少,瓜分剩餘資源的分母也跟著變小,這倒是事實。」祝永晴說:「我不清楚其他國家的情況。在臺灣,政府機關都是最後才棄守的,大概是中央那邊還有人抱持著一切都會好轉的希望吧,只是這樣仍然無法避免這些公家單位的資源成為飢餓的民眾打劫的對象。不同的是,欺善怕惡也是人的本性,大部分的民眾仍會對監獄感到畏懼,這也說明了為何你所待的監獄能夠堅持這麼久。」
「所以我應該感謝我把抓去關的人?」紀衍良撇嘴一笑,意味不明。
「不能高興得太早。」她憂心道:「能活到今天的人,除去足夠幸運沒有生病或受傷,以及體內病毒低於平均等因素,也有少部分的人是擁有說謊的特權才沒有暴斃。所以,以後在外面還是不能輕易相信別人。」
「特權?」
「就是某些特殊疾病的患者,譬如精神病患出現幻想的症狀,或是腦部受損的病人罹患虛構症。這些人有時會說出不真實的言論,然而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他們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說謊,在這種情況下,就有可能不會觸發猝死異變的症狀。」
「無所謂。」對於她所說的這些特殊例子,紀衍良一時無法完全吸收,但也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反正我本來就不會隨便相信陌生人。」
「另外,」祝永晴又補充解釋:「這幾個月來,世界的快速變化,讓許多人罹患創傷後壓力症候群,而選擇自殺,這也算是……一種另類的物競天擇吧。能夠活下來的,心理特質普遍比較堅強,當中不乏比較殘酷冷血的特異分子,當然也有倖存者的心理狀態和價值觀是後來才扭曲的,畢竟活在這麼殘酷的世道,加上醫療體系早已瓦解,有心理疾病也無法接受治療,這就形成一種惡性循環了。」
「是喔?」他聳聳肩,舉起拳頭拍擊另一手掌,看不出來是否有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總之,你要小心一點哦。有的時候,活人真的比活屍還可怕。」她也沒打算嘮叨,微微一笑後,便帶著他走上頂樓,繼續介紹這個名為幼兒園,實則已為避難所的使用概況。
頂樓和建築物後方都有種植可以食用的植物,譬如地瓜葉或是酢漿草,這都是大家辛苦蒐集回來的成果。曾經還有人運氣好,撿到別人種植的草莓盆栽,可惜還沒結出果實便枯萎了。
而活屍的殘骸通常都會帶到園區外面丟棄,開出漂亮花朵的說謊者也不例外,畢竟是人類的屍體變成的東西,光看就不舒服,偏偏屍體似乎還提供了足夠的養分,不會輕易枯萎,在人們眼中就是棘手的大型垃圾。
不過有時候,園區裡的人會把這些屍型植物集中搬到頂樓來焚燒。祝永晴解釋,此乃方孝賢想出來的點子,這樣一旦有政府或民間救援團體的直升機經過,這些焚燒產生的濃煙或許就能成為他們救命的契機。
至於不幸喪生的同伴,大夥兒會在破壞他們的大腦後,盡量找機會開車載出去掩埋。這麼做除了是要保障安全,也是給活人一個心理安慰。活得辛苦是無可奈何的,至少死後也要走得安詳,可沒幾個人願意自己喪命後成為活屍迫害同伴,或是淪為任人嫌棄的腐臭物。
從高處俯瞰四周的景物,紀衍良忽然想到什麼,問道:「是那個叫方孝賢的警察帶你們來這裡的?」
「不是。」祝永晴道:「我和恆雨離開家以後,去過很多地方,也換過許多夥伴,但最後又剩下我們兩個。後來流浪到這附近時,忽然聽到一輛計程車裡面的無線電傳來女孩子的聲音,要我們來幼兒園避難,我們才在這裡認識方大哥的。」
「女孩子?是哪一個?」
「我不知道她在哪裡。剛來的時候,我曾經問過比我們早來這裡的人,奇怪的是,沒有人知道她是誰。」
「她自己沒有住在這裡嗎?那為什麼要叫你們過來?」
「這附近有個計程車無線電臺。我想,她可能是先聽誰說了這裡有倖存者聚集,能提供保護歇息,便想召集多一點人過來,結果自己在趕來的半路上就遇難了吧。」說到這裡,祝永晴的臉上不由露出哀傷的神情。
一陣風拂過頂樓,彷彿想把她的話語吹散,卻反倒在兩人心中勾起一些回憶。世事無常,也不知道曾經和他們相處過的那些人是否都還安好?
「我一直在想,」她輕聲說:「現在到底還有什麼能夠撫平這世界的傷痛?又到底還需要多少的時間,一切才能夠恢復原狀?我唯一慶幸的,是你和恆雨都還平安無事。能夠和你重逢,真的是太好了,真的。」
「……是啊。」他的視線投向遠方,想起從前約會時,她的臉上總是保持笑容,如今卻變得如此多愁善感,令原本就不擅長安慰人的他,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
微抬起雙手,握緊拳頭,紀衍良又轉而思索以後的事。
人們因害怕說謊而沉默,無所謂;現今社會活屍橫行,也沒關係,正好就靠這一雙拳頭解決,反正他也沒有別的長處了。
再回頭,她已走過來,渴求慰藉般抱住他的身軀,貼上他的胸膛。
肢體的接觸傳遞的不只是身體的溫度,還有想要更加貼近對方心靈的渴望。但是對他這樣的人而言,沒有什麼比化為行動更直接的。他先是笑著寵溺地摸摸她的頭,隨後便輕捧起她的臉龐,親吻她的唇。
這個吻有些笨拙無禮,一味的探進幾度令她喘不過氣。她非但沒有抗拒,反倒試著配合他不斷變換的角度,好讓繾綣的情意和慾望得以綿延在他們的唇齒間。
最後先主動分開的人,卻是他。
像是忽然想到什麼,停止親吻後,他欲言又止,一臉為難的樣子,「有一件事,我應該早點跟你說的。」
「什麼?」她愣愣地望著他,等候即將說出口的下一句話。
「幹,這要怎麼講?」他抓抓頭髮,半晌才說:「咳嗯,為了感謝這個地方提供食物和衣服給我,所以我才答應留下來幫忙幾天……嗯,叫我做什麼都可以。但是做完之後,我就得閃人了,離開這裡,到別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