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謹以至誠於上帝及會眾面前宣誓:
終身純潔,忠貞職守,盡力提高護理專業標準,
勿為有損之事,勿取服或故用有害之藥,
慎守病人及家屬之祕密,竭誠協助醫師之診治,務謀病者之福利。
不知為何,腦海忽然浮現數年前,和同學們一起在加冠典禮上宣示的南丁格爾誓言,孫雪英心裡就是一陣煩躁,原本蹙起的眉頭鎖得更緊。
從前未婚夫就常說她不愛笑,明明笑起來很好看的,但她反而不明白,為何他總能笑口常開,耐心對待每一位病患。
若問她世上最厭世的工作是什麼,非護理師莫屬。
幾乎每天超時加班,做著永遠忙不完的工作。抽血、打針、做衛教、協助服藥、測量病患生命徵象什麼的只是冰山一角,尚未做完臨床照護的例行公事就有單位業務等著自己,安撫病患之餘還要充當家屬的出氣包什麼的更是家常便飯。忙到沒時間吃飯的時候,喝個珍珠奶茶補充熱量竟然也要承受酸言酸語,誰不想三餐正常、吃得健康快樂?
彼時的她經常累到懷疑自我,是不是腦袋被門夾了才選擇來醫院作賤自己?
防疫期間的經歷更是可怕,猶記得,在搞清楚感染這個病毒究竟有無症狀之前,人們曾經誤將流感的症狀錯植過來,導致大量的流感病人被送進隔離病房,害醫護人員累得人仰馬翻不打緊,最要命的是,當病人因為害怕自己被隔離、被歧視,或是被當成實驗品及人道處置的對象,而蓄意說謊隱瞞病情時,醫院便首當其衝成為活屍屠戮的地獄。
即使後來終於釐清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新型傳染病,只要人們還懷抱一絲能夠治癒的希望,第一線的醫護人員就會持續犧牲。
如今世界進入末日倒數的時刻,醫療體系終於澈底崩壞,看到很多人連基本的急救都不會,在得知她是護理師後露出了像遇見救星的表情,她都還來不及嘲諷一番填補內心的不平衡呢,這些人找到機會又開始對她嫌東嫌西,救不回被活屍攻擊的傷患是她的錯,治療完後無法兼任強勁的戰鬥力輸出也是她的錯,什麼都是她的錯,這世界的骨架始終沒有改變。
所以加入這個團隊後,她不再願意承認自己幹過這種屎缺,從頭到尾擺出「我就爛」的態度最乾脆。
「孫雪英!你他媽的廢物,拖拖拉拉的又在幹嘛?」
這是團隊指揮陳以理的聲音,不說這斥責來得無理,她光是聽到他的聲音就覺得煩。
這個陳以理,打從上次因理念不合與好友分道揚鑣後,脾氣就愈發暴躁,時不時動氣踐踏其他人的尊嚴。上個星期也是這樣,在大夥兒外出覓食的時候當街大罵,結果招來活屍害死一名同伴,怎麼他居然還沒學到教訓?
有這樣的領導者,她真想換一個團隊,不然乾脆脫隊自己在外飄泊求生,應該都比留在這裡被當狗罵還好得多。
重重吐一口惡氣,孫雪英揮揮手,表示自己會加快速度。
緊握手中的不鏽鋼管,她走在街上四處張望,小心翼翼地尋找可能會有食物和礦泉水的地方。
忽地,前方公寓一樓遮雨棚上的東西吸引了她的目光。定睛一看,好像有一個人躺在那裡,棚下還圍著幾隻活屍,想把他扯下來大快朵頤。
這人是男是女?幾歲了?死了沒有?
各種疑惑浮現腦海,但很快又被她強行抹去。
這人是死是活,又與她何干?
如果已經死了或者確定救不回來,特意去確認他的生命跡象只是浪費時間,還會害自己陷入被反咬的危機;可就算還有救活的希望,她又能怎麼樣呢?食物沒找到,反而帶著一個累贅回去,陳以理肯定是要將她罵個狗血淋頭的。
更別說,這人的品性是好是壞還不曉得,說不定他和其他人一樣,就喜歡踐踏她的熱心腸,那她幫這個忙豈不是自找麻煩?
正準備置之不理,孫雪英的耳畔又隱約響起當年同學們一起宣示的南丁格爾誓言。
然而驅使她邁開腳步走那棟公寓的,不是這該死的幾行字,而是未婚夫那一張愛笑的臉,以及在抗疫期間犧牲的無數前輩和後輩們的身影。
打從一開始,在第一線對抗疫情的他們,就注定是在打一場不可能會贏的戰爭。但即便知曉疫苗研發無望,仍然有許多人選擇留下,不放棄任何一條生命。
她的親密愛人與友好的夥伴們堅守崗位,直至人生的最後一刻。而她雖然活下來了,卻踏上一條背離他們的道路,見死不救,使他們的犧牲白白浪費,這不是她應該做的!
「不是為了你,是為了他們。」低喃著,孫雪英深吸一口氣後,飛奔衝向公寓的門口。她不斷揮舞那根不鏽鋼管,擊倒企圖撲上來的活屍。
好不容易進入二樓宅內,走至窗口向下一探,才發現倒在遮雨棚上的這個人,竟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看上去好像只有國小或是國中的年紀,讓孫雪英想起自己那個還來不及升上國中的小表妹。
※
最近沒有下雨,大夥兒拾回來的乾柴多數都拿去生火了。但在此之前,他們還是按照慣例,主動拿去給祝恆雨過目,讓他先行挑選適合削成箭枝的木材,足見他的戰力是獲得眾人認可的。
而祝恆雨也依然同往常一樣,不和大家聊天,坐在階梯上調整保養弓具後便開始削箭。正忙著,察覺有人走近,他只是用餘光瞄一眼,沒有理會的興致。
被無視的紀衍良撇撇嘴,如果不是有問題要請教這個人,他也不想這般自討沒趣。
「那個……她在生氣嗎?」紀衍良清清喉嚨,故作隨意地丟下這句話。
「你問誰?」
「問你妹!」
祝恆雨嘆口氣,這傢伙回答問題的語氣怎麼跟講粗話一樣?他未曾停下手中動作,也不是很認真地回道:「你不會自己去問她?」
「我問了,她說沒有。」
「那就是沒有。」
紀衍良語塞,他也知道以現在的情況,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問這種問題只是多此一舉,只是昨天他才說要離開這個團隊,祝永晴就頭也不回地走了,這態度怎麼看都像是在生氣吧?
見紀衍良還賴在這裡,祝恆雨沒轍,只得補充道:「難過,和生氣是不一樣的。」
「喔……是這樣啊?」紀衍良正想道謝,卻聽祝恆雨又吐出兩個字:
「蠢蛋。」
眉頭皺了皺,紀衍良經過一番努力才壓抑住怒氣,「有時候,你這個人真的很哭爸。」
祝恆雨沒回話,就是一副不想再理他的態度。
紀衍良懶得糾結,徑直去找他妹了。
祝永晴正在廁所洗手臺前洗衣服。在這裡,所有人的衣服都得自己洗,還有一個通風的房間專門晾掛女性的貼身衣物,也算注重隱私了。
紀衍良站在她身後,躊躇片刻,才道:「我沒說不回來。」
祝永晴關掉水龍頭,輕輕搓著衣物上的汙漬,「我知道。」
像是再三保證,他又說:「只要確定我媽平安無事,或是已經……我就馬上回來。」
他沒有跟著輝哥走,並不是為了一輩子待在這個幼兒園。
母親離家這麼多年,從未回來看過他,或許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記憶中,母親是個誠實的人,或者說是老實過頭,所以她才會不斷挨打。而當她拖著行李箱,和他約好總有一天會回來的時候,他也沒有不相信的理由。
不會說謊的個性,加上母子倆一起挨過家庭暴風雨的親密羈絆,奠定了不容置疑的絕對信任。
輝哥曾經對他說過,在獄中沒能見到母親最後一面,是自己這輩子唯一的遺憾。大概是因為這樣,輝哥當初才會特別關照他這個菜鳥。
同樣的,他紀衍良這輩子也只服輝哥一個。
以前混這圈子時,那些看起來頗有領袖風範的大哥,其實都只想把他們這些未成年的推出去頂罪。他們把加入幫派的好處講得天花亂墜,不停畫著名為美好未來的大餅,不過最終只有紀衍良看穿並逃過一劫,其他同期加入的都成了替死鬼。
印象中,依稀記得有人問過他,為什麼還要繼續待在如此複雜的環境?
他沒有回答,但心中的答案很清晰,就是想要一個願意認同他的地方。
「如果找到我媽,」他繼續說:「說不定,我可以把她帶過來,介紹給你們互相認識。」
他是打從心底把祝永晴當成自己的家人,橫豎在這世道,能相伴相依才是最重要的,過去靠一紙證明書來維繫關係的做法早已不適用。
不過有些話他也沒說出口,譬如此去其實有很大的風險,有可能回不來,屆時若沒人幫忙傳遞他的死訊,她可不知道要在這裡傻傻等多久。
「你和方大哥說過了嗎?」
「說了。」紀衍良不覺得自己離開需要他同意,反正他自己早就決定好要報答一下大家再走。只是說真的,當方孝賢聽完原委後,非但告訴他可以馬上就走,還答應幫他準備一些物資,這番善意依然令他有些……意外地感到溫暖。
祝永晴輕輕頷首,半晌才回他一個微笑,「那我們約好了,路上小心。」
紀衍良用力點頭,無論是待會兒要結隊出勤搜索,還是數日後要展開尋母之旅,他都會努力讓自己「腦衝」的毛病別再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