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時間過去,當紀衍良經過一間便利商店,正透過破碎的玻璃門看著被洗劫一空的貨架時,不遠處傳來了男人的呼喝與女人的尖叫聲。
循聲走近一看,是三個陌生男子。被活屍包圍的他們站在一棟民宅的大門口前,身上穿的並不是監獄的衣服,應該只是一般民眾。他們表情焦急,其中一人朝民宅內大喊道:「好了沒?我們快撐不住了!」
「啊……等等!」民宅內傳來年輕女孩的聲音,卻不像是在回應那句催促。
說時遲那時快,一名年約四歲的小男童猛然衝出來,滿是眼淚的小臉蛋上寫滿恐懼。他不顧女孩的阻止,一個勁兒地逃跑,站在屋外的三名男子反應不及,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衝進活屍群中。
「危險!」紀衍良的身體下意識動起來,幾乎是同一時間,屋內的女孩子也飛撲而至,緊緊抱住小男童,用自己纖細的軀體護住了他。
一切發生得太快,紀衍良沒有來得及看到女孩的容貌。他的注意力都在活屍的身上,正當那一根根恐怖的手指要觸碰到女孩的時候,他右手的警棍呼嘯而至,打破其中一隻活屍的腦袋;下一秒,左手中的紅色鐵棍也狠狠插進第二隻活屍的太陽穴。
那根鐵棍,是他稍早從一扇破舊的紅色油漆鐵門上拆下來的。鐵門中間還有象徵福氣的蝙蝠浮雕,至於它的主人是否有這福氣活下來,紀衍良就不清楚了。
也幸虧人類變成活屍後,骨頭似乎出現了趨漸脆弱的跡象,不然要一棒打破頭骨、傷害大腦,可沒那麼容易。
很快,女孩的其他同伴也加入這裡的戰場。除了原先的三名男子,屋內還有幾人,其中一個男的腰間配有手槍,不過從頭到尾都沒有拿出來使用,八成是沒子彈了。
紀衍良快速打量,這名配槍的青年應該沒有超過三十五歲,看上去沒什麼脾氣,卻是這群人中的首領,在指揮同伴的同時,也很自然而然地對紀衍良下指令,這讓紀衍良有些不爽。
待附近的活屍全部清除,紀衍良本想確認那名小男童是否平安無恙,不過其他人擋住了他的視線,他也懶得再深究,掉頭就走。
「同學,請等一下。」配槍青年追過來,「謝謝你,請問你是一個人嗎?」
紀衍良翻個白眼,連頭都懶得回,「別叫我同學,老子從很久以前就沒上學了。」
「我叫方孝賢,你有同伴嗎?如果沒有,要不要和我們一起?」青年面帶笑容,雙手插腰,姿勢其實很隨意,但比紀衍良多出五公分的身高,以及從容自若的神態,卻讓他在氣勢上壓過紀衍良。
「我才不……」紀衍良不耐煩地轉身,卻剛好見到女孩牽著小男童從人群中走出來,兩人四目相對,紀衍良瞬間傻了,連話都卡在喉嚨裡。
是她!
祝永晴,那個曾經讓他又愛又恨的女人……
「阿良?」祝永晴原先也很驚訝,隨即又轉為驚喜,她快步走上來,想抓住紀衍良的手,但他竟是一臉嫌惡地逕自離去,連理都不想理她。
別說理會,紀衍良覺得以自己的個性,沒有惡言相向甚至動手推開她,已是算是很理智了。
曾經,他以為自己和祝永晴這樣的人永遠都不可能產生交集。她擁有優渥的家境、高學歷的父母,以及模特兒等級的身材和絕美的容貌,一舉一動皆散發著優雅的氣質,讓她走到哪裡都是眾所矚目的焦點,和出身貧窮家庭、自小就缺乏母愛的他相比起來,說是天差地遠都不為過。未料,命運終究是為他們製造了一場邂逅。
兩年多前的某個夜晚,祝永晴隻身走在街上,遭到一群陌生男子騷擾,正是紀衍良替她解圍的。對紀衍良來說,兒時父親毆打他與母親的記憶是永遠的陰影,所以他始終痛恨會欺負女人和小孩的傢伙,那一次的見義勇為不過是一種恨的轉移和發洩,他從未想過要從祝永晴身上圖得什麼。
哪裡知道,這女的從此便以報答之名纏上了他,一次又一次的邀約,宣示著「只要他不肯答應,她就不會放棄」的決心。
最終,他指定要去夜市吃臭豆腐,這種備受歡迎,氣味與價格卻與她不相襯的平民美食。她倒是開心答應了,只是在經過這次的面對面約會之後,就換成他忘不了她的容顏。
如瀑的黑色長髮束成馬尾,纖細白皙的粉頸炫耀著極其誘人的優美線條。不消開口說話,一雙清秀動人的眉眼便讓他忍不住頻頻投來目光。她的微笑特別好看,儘管好像總是藏著心事,依然帶著一股治癒情緒的魔力,讓他短暫忘記所有的不愉快。
他明白自己是愛上她了,所以當她又傳來訊息,問他是否願意再出來跟她約會的時候,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是所謂的兩情相悅嗎?
像他這樣高中都沒畢業,還成天打架滋事的人,有可能嗎?
他是不是應該告訴她,他從以前就犯過法、受過保護管束與安置輔導,是周圍所有人眼中的不良少年和頭痛人物?
不安與自卑的心理,成為胡思亂想的種子。
他有想過,祝永晴對他示好,極有可能只是要利用他而已。不是有那樣的女人嗎?沉浸在眾多男人的追求當中,像個女王一樣,傲慢地指揮這些愛情的奴隸,為她做牛做馬,甚至樂於見到他們為她爭風吃醋,大打出手。
所以祝永晴溫柔善良的模樣可能只是個假象,或許明天她就會露出真面目,對他頤指氣使。
即使如此,紀衍良還是渴望愛情。
父親酒後的咆哮是世上最刺耳的噪音,像看見仇人一樣毆打他們母子時的表情,則是最醜陋的臉。母親離家後,留下他獨自面對這個陌生的怪物,爆發的衝突更勝以往。畢竟,他和母親不一樣,不會默默承受言語和肢體的暴力。
等到吵累了,打累了,便開始逃避。
這些年來,紀衍良不斷在外面追尋新的人際關係,卻始終感到孤單,因為那群會找他抽菸、飆車和打架的朋友,不會在他感冒或受傷的時候,給予一句關心的問候。
只要祝永晴能施捨他一絲溫暖,那麼他就算被利用也沒有關係。
抱持這樣的想法,他又答應赴約,此後兩人便帶著曖昧的情愫,一次次享受著平淡快樂的時光。紀衍良身上沒有太多錢,也不想讓祝永晴請客,所以不可能安排什麼豐富的行程,然而祝永晴就像是明白他的困窘似的,總拉著他去做一些不太需要花錢的事,譬如爬山、看免費的展覽、去淡水河的出海口看夕陽,或者純逛街不消費。
最花錢的一次,是他主動說要陪她去看一場電影,這也是他倆最後一次約會。
電影內容是什麼,紀衍良其實看完回家就忘了。他只是滿腦子想著,下次見面要如何向她表白心意。
他覺得時機已經差不多了。
思來想去,紀衍良決定選在星期五的下午,在她就讀的大學門口等她,給她一個驚喜。他記得她曾經說過,星期五的下午只有兩堂課,結束後她通常都會直接回到父母在附近為她買的房子。
要實行這個計畫,對紀衍良來說並不容易,因為祝永晴就讀的是一所明星大學,光是站在校門口看著家世和學歷都勝過自己的學生來來往往的,他的內心就很難熬,但越是困難的行動,就越能製造驚喜。
結果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一次的突發奇想,竟會讓自己如此難堪。
當天,他算好時間,提早十分鐘在校門口旁邊等待。將近半小時過去,祝永晴終於出現,卻聽見她嘴裡喊著前方一位男同學的名字,隨即又快步走上來,親暱地挽住對方的手臂,眉花眼笑的,不停說著一些課堂上的事情。
紀衍良的腦子一片空白,他站在原地呆愣半晌,才邁開腳步上前,偷偷跟在兩人的後面。沒多久,他便看到兩人一同進入祝永晴的住處,久久都沒出來。而且看那男人熟門熟路的樣子,明顯不是第一次來。
紀衍良的心碎了,碎得澈底。他是預想過祝永晴可能會有其他關係要好的追求者,可是等他真正親眼目睹的時候,才明白自己壓根兒不能接受。更別說,一對年輕男女在同一個屋簷下會做出什麼事,光用想的就教他特別難受。
抑不住滿腔的嫉妒、憤怒和酸楚,自覺遭到背叛的紀衍良自那一天起,主動切斷了與祝永晴之間的關係,再不與她有半點往來。
數日後,為宣洩積鬱到快要致病的負面情緒,他答應參與幫派的鬥毆。他隱約記得有個人勸他遠離黑道,可他管不了這麼多,也不願去想起更多細節。後來,他便因為持球棒打傷幾個人,被判入獄服刑。
而今牢沒坐滿,世界大亂,他意外提早「出獄」,竟又遇上祝永晴。他倒是沒把自己入獄的事怪到她的身上,因為酒鬼父親已經用行動示範過,動不動就把錯推給別人是不負責任的行為,那種怨天尤人的模樣實在令人作嘔。
何況紀衍良也清楚,情緒一上來就犯傻,是自己始終改不掉的老毛病。
只是,雙方再次見面,她的笑容依然沒變,當初對他還有那個男人都是這樣笑的,他實在一見就火大。
祝永晴在後面快步追著,終於抓住他的手腕。他大力甩開的同時,也終於停下腳步。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讓你不告而別。」她記得自己彼時打過好幾通電話、傳過好幾則訊息,都沒有得到回音,「可是,你能不能先跟我們回去,讓我幫你處理傷口?等包紮好,你想離開也沒關係。」
聽到這話,紀衍良頓時才意識到左手臂傳來了疼痛感。由於缺乏默契的緣故,他在剛才的戰鬥中被祝永晴的同伴誤傷,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不必了,我會自己想辦法。」紀衍良斜眼睨著她,發現她臉上和衣服上皆有血跡,原本想說些什麼,最後卻只是道:「還是管好你自己吧。」
祝永晴愣了一下,隨即會意,「這不是我的血,我沒事的。方大哥帶我們來這裡搜索物資,途中救下一個孩子,他的父母都死了。我們原先是打算只要找到一點有用的東西就馬上回去,沒想到會在剛剛那間房子裡和兩個陌生人起衝突。孩子被嚇到,衝了出去,是你救了我們。」
紀衍良思索一會兒,猜測她所說的兩個陌生人極可能是逗留在此地的受刑人,而且看剛才的情況,他們八成已經死在方孝賢或其他人的手下。
「我沒要你說這麼多。」他不耐煩地擺擺手,「你快點跟他們回去吧。」
「我……」祝永晴才開口,忽然聽到有人肚子叫得極響,是從紀衍良那裡傳來的。
看到紀衍良難為情地撇過頭,她微微一笑,又說:「我們那裡也還有食物,雖然不多。」
紀衍良真想找個地洞鑽進去,不過祝永晴的提議讓他很心動,食物匱乏加上體力過度消耗,現在的他的確是餓到快沒有力氣,要是再不吃點東西,他遲早死在活屍的嘴中。
「你真是一點都沒變,還是這樣死纏爛打。」
「嗯。」祝永晴沒否認,僅是開心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