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15|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沉睡之火_第二章_已經捨棄,和即將捨棄的東西_4

直到十二點二十分,料理才裝在推車上,推進易千帆的牢房。
雖然離做好已經有好一陣子了,同一層樓的犯人仍然試著把頭擠出牢門上的開口,吸嗅空氣中已經稀薄到幾快感覺不出來的香氣,就像街頭舔著糖果包裝紙,想像裡面裝著什麼口味糖果的街童。幾個比較性急的用鋼杯敲打牢門,催促獄警讓他們看看是什麼好料。
除了裝在懲教中心佈滿刮痕的暗灰色鐵盤上,三道菜跟平常它們在華埠被端上餐桌時的樣子差不多。
「喏,你的午餐。」凱普對坐在雙層床下層的易千帆說。
「現在幾點了?」易千帆問。
監獄長抬高手腕,瞄了眼手表,「剛過十二點。」
「真的嗎?」易千帆朝窗戶瞄了一眼,「這裡是曼哈頓,我可是聽得到學校跟教堂的報時鐘聲喔。」
「好吧,好吧,現在是十二點二十分。」凱普說:「現在是午餐時段,你知道這個時候在華埠餐館吃頓飯還要排隊嗎?」
他點點頭,視線停在其中一個餐盤,「烤鴨?」
「鹵水鵝有骨頭。我們換了其他的菜色。」凱普說:「拜託!不過一道菜而已,有那麼嚴重嗎?」
易千帆哼了一聲,「有餐具嗎?」
監獄長拿出一個塑膠免洗湯匙遞給易千帆,後者從鐵盤上舀起一個餃子送進嘴裡,慢慢咀嚼。
易千帆瘦小的牢友站在牢房最裡面的角落,直盯著推車上的料理,讓人看了會忍不住想拿個盤子放在他鼻樑上,好接住似乎下一秒就會迸出來的眼珠子。他把雙手藏在背後,整個人肌肉繃緊,微微顫抖,像是下一秒他老兄就會推開我們,撲到推車上狼吞虎嚥似的。
「喬納.梅爾文在哪裡?」凱普問道。
易千帆又舀了個燒賣。
「喂!」
「西八十八街有棟叫『綠色森林』的出租公寓,」他邊咀嚼邊搔著頭,「梅爾文在那棟公寓的七零二號房。」
「七零二號房嗎?知道了。」凱普聽完就跑了出去。
正要跑出牢房的我想到一件事,轉身望向易千帆,「你說『綠色森林』?」
「我早說過,要他們十二點送過來的。」易千帆又舀了個燒賣,輕輕搖頭,「快去追上他吧。」
我們直跑到懲教中心外的停車格,才追上正要鑽進車裡的凱普跟佩奇檢察官。
「做什麼!」凱普轉過身來。
「你們應該不用急著過去了。」我說,「『綠色森林』之前通報發生火災,有人從七樓窗口跳了下來,摔在人行道上,當場死亡。」
「難道 - 」
「沒錯,是喬納.梅爾文。」我點頭,「反正他現在哪裡也去不了,齊亞克跟你們辦公室的人已經在那裡蒐集證據,我們可以慢慢過去。」

「櫃臺人員說剛敲過十二點的鐘,七零二號房的火警警報就響了,」齊亞克說,「他們衝上七樓撞開房門,只看見窗戶是開的,梅爾文正趴在外面的人行道上。」
「你想說什麼?」凱普說。
「如果易千帆十二點準時吃到飯,或許梅爾文就不會死了。」
凱普瞪了齊亞克一眼,嘴脣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後決定轉回頭端詳室內。
『綠色森林』是棟淺黃色大理石跟紅磚立面的十二層建築,三層樓以上全是長租套房,給需要在紐約待上一陣子,但還沒打算待上一輩子的商務客租用。
住客在外面忙碌一整天之後,可以在一樓的交誼廳休息片刻,在二樓的自助洗衣店洗衣服,然後在餐廳跟咖啡廳解決晚餐。
不過今天中午用餐的客人可能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餐廳看到像律師從樓上跳下來這種曾經在經濟大崩潰年代出現的戲碼。
房間在塞進一張單人床跟書桌後,剩下的空間大概夠容納兩個人雙手雙腳攤開,躺在舖滿米黃色地毯的地板上,正對床是敞開的對開窗,盥洗室的門則在房間最內側。鑑識人員像螞蟻一樣從房門進來,在房間中央的床舖、正對房門的書桌或窗台採集證物,封進各式各樣的箱子或證物袋,再沿原路退出房間。
「你們來這裡時,梅爾文還在樓下嗎?」我問站在窗前,手上拿著記事板的伊蓮.西絲莉。
「嗯。」其實她根本不用回答,從微微發青的臉色,有時停下工作,神思不屬四處張望的神情就可以看得出來。
「我在英國受訓時,有個老刑警告訴我們他幹了三十幾年,有時看到刑案現場還是會想吐,」我望向窗台,「不用覺得難為情。」
「謝謝。」
我走到窗前,踮起腳尖探出身子。
救護車早在我們抵達之前,就把梅爾文載到停屍間。底下人行道上的水泥地面只剩下一個粉筆畫出來,四腳攤開的人形,提醒過客不久前有個人腦袋像砸碎的西瓜,趴在這裡的事實。
「最早發現火警的,是在樓下人行道拍照的兩個觀光客,」吉爾斯.陶特站在窗台旁,端詳手上的筆記本,「他們拍攝建築正面時,發現煙冒出這個窗口,梅爾文半個身子探出窗外,他們還來不及喊出聲 ,他就摔出窗戶,落在他們面前的人行道上。」
我從窗台收回身子,「窗台有點高。」
「而且梅爾文比你要矮,」窗戶旁傾倒著一張木質扶手椅,兩支前椅腿斷落在一旁,齊亞克撿起一支遞給我,「他當時應該把椅子放在窗前,踩在上面探出窗口求救,結果椅子支撐不了他的體重前腳折斷,讓他失去平衡,掉出窗外。」
椅腳從接口整齊脫離椅面,接口還能看見上面閃閃發亮的釘頭。
一張鐵梯架在燒得焦黑的空調系統通風口下方,我爬上鐵梯,打開隨身電筒,裡面塞滿了亂七八糟的線路跟扭曲變形的零件,就像某個三歲小孩的玩具箱。
「這裡是起火點?」我轉過頭,一名鑑識人員正趴在地毯上,用鑷子將碎片夾進證物袋。
「或該說是爆炸點。」他抬起頭,「裡面的空調機組全部炸得粉碎,爆破小組來看過了,可能是冷媒罐引發的爆炸。」
「謝謝。」
「梅爾文在這裡住多久?」王萬里左右張望。
「櫃臺人員說,莫頓執行死刑那天晚上,梅爾文就住進來了,」凱普望向房門,「我有找經理過來,應該就快到了。」
門口傳來兩聲敲響,一個身穿黑色西服,打著黑領結的男子站在門外探頭進來。
「我是『綠色森林』的經理,」男子看上去大概三十幾歲,瘦高的身形站的筆直,連頭髮都用髮油梳得方方正正,「聽說檢察官有事找我?」
「只是請教一些問題而已,」凱普朝室內伸出手,「請進。」
經理走進房間,「對於梅爾文先生的事,我們全體同仁感到很遺憾 - 」
「慢著,」凱普說,「你認識喬納.梅爾文?」
「梅爾文先生租用七零二號房已經有三年多了。」經理說。
「三年多?」
「是的。當時我們收到梅爾文先生的來信,裡面提到他為了在出庭後或準備開庭時,能有個安靜休養的地方,希望能長期租用我們的七零二號房。信裡附了張足夠支付一年房租的支票。希望我們能先把房間鑰匙寄給他,讓他可以在不被外人打擾下住進來。」
「你們同意了?」
「是的。」經理點頭,「因為他先付了一年房租,於是我們把鑰匙先寄過去。幾天後我正好在大廳值班,梅爾文先生走進大廳沒到櫃臺報到就準備上樓,我忍不住問他是不是這裡的房客,當時他回答自己預訂了七零二號房。我才認出他是誰。」
「梅爾文經常會過來這裡嗎?」
「大概每個月一次左右,每次大概 - 一兩個鐘頭吧,」經理伸出手指算了一下,「因為他在一開始的信中提到,希望工作人員不要打擾他。只在有信件寄給他時,要我們放到房間。」
「有人把信寄到這裡給他?」
「是的,而且每次有信寄過來不久,梅爾文先生就會過來。」
「那他怎麼付房租?」
「哦,每年他會寄租金的支票過來。」
「那張椅子是這裡的嗎?」王萬里望向窗台前的扶手椅。
「不是,」經理搖了搖頭,「是梅爾文先生一個禮拜前用快遞寄過來的,上面還附了一封信,交待我們將椅子放在房裡。」
「那封信還在您那裡嗎?」
「我們跟客人的來往信件都有存檔,等一下我請人送上來。」
「這樣的話,如果我們想看梅爾文先生在這裡所有的往來文件,不曉得方不方便?」
「麻煩你了。」凱普說。
「對了,我們剛剛進來時,聽櫃臺人員說,這裡有提供飯店服務。」王萬里說。
「是的,」經理說,「像幫客人代訂餐點,收取待洗衣物之類的飯店,我們這裡都有。」
「梅爾文先生從前幾天住進來到發生意外,有打電話給櫃臺嗎?」
「沒有。」
「工作人員在這段時間有進來房間嗎?」
「沒有。」經理說,「因為之前梅爾文先生交待不要打擾他,連清潔工作,我們都是等他離開後再做的。」
「這樣啊 - 」王萬里的手指點著前額。
經理離開後沒多久,一名身穿黑西裝的工作人員端著一個銀托盤,放在空蕩蕩的書桌上後,鞠躬退出房間。
托盤上放著一疊文件,凱普跟我們用戴上乳膠手套的指尖小心搛起文件展開。
『您好,因為工作關係,請問是否能承租七零二號房。....』打字機敲出來的正體字母在市售的米白色打字紙上一列列排開。
「文件全是打字的。」凱普蹙起眉頭。
「這樣看來,驗指紋大概也沒什麼用。」齊亞克把文件放回托盤。
「是嗎?」王萬里抬起頭,瞄了齊亞克一眼。
房間床頭的電話響起,凱普大步跨到床頭,拿起話筒。
『是,我是凱普,什麼?好,我馬上回來。」
「出了什麼事?」齊亞克問。
「你們的朋友剛剛殺了他的獄友,」
「怎麼可能?喂,他是殘障人士耶!」
「我知道,」凱普轉身走向房門,「懲教所已經把他移監到重度戒護的單人牢房,我現在正要回去,要一起來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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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紐約和愛爾蘭為背景的長篇小說。 曾經是警校同學的易千帆、齊亞克和霍士圖三個人,在畢業前夕因為一樁刑案和兩條人命,改變了他們往後的人生。 五年之後,另外兩條人命,讓他們的命運再度交會。 弱小的個人如何以命運為賭注,向司法體系宣戰? 王萬里和霍士圖如何解破一個用五年架構出來的謎題,找出遺漏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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