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歇爾法院的法官辦公室四壁圍繞著一櫃櫃用橡木書櫃裝起來的法律書籍,半圓雕花天花板上垂下深棕色的銅質吊燈燈架,乳黃色的玻璃燈罩散發出稍暗的光暈,讓辦公室籠罩著一股像英式大宅的起居室那種古舊而安靜的氛圍。
不過英式大宅的起居室可能找不到四處不停張望,不時從西裝外套揚起的下襬露出手槍槍套的便衣員警,還有捧著各式各樣的箱子走進走出,全身被白色隔離衣跟同色頭套罩住的鑑識人員。
哦,對了,我還沒提到屍體呢。
林娜特.湯法官側身倒在辦公桌後的腥紅色地毯上,身上的鐵灰色格子套裝上找不到一絲摺痕,如果沒看到被亂髮跟血覆蓋得看不清楚輪廓的腦袋,會讓人以為她可能是工作累了躺在地毯上打個盹,就像四周大樓裡的那些上班族那樣。
「其實你見過她。」站在我旁邊的齊亞克說。
各式各樣的畫面從我腦中逐一閃過,最後停在五年前的某個場景,就在樓下的審判廳。「該不會 - 」
「對,」他吁了口長氣,「她也是五年前同意認罪協議,放走艾德格.布雷的那個法官。」
「易千帆不會在這裡吧?」
「我們跟懲教所確認過了。」菲利克斯.凱普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棕色皮沙發上,「易千帆正躺在獨居房的床上,獄警怕他玩起以前那種在毛毯下塞枕頭的把戲,還打開牢門走進去,確認他真的躺在毯子下面。」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我問。
「我們向法官申請將易千帆移監到萊克斯島,」坐在凱普身旁的佩奇檢察官說:「法官不久前打電話到檢察官辦公室,說她批准了移監申請,只不過有幾個問題。菲利克斯跟我正要問是什麼問題,電話裡就傳出一聲爆炸,接著線路就斷掉了。」
「我接到法院報案後就趕來這裡,剛好就遇到兩位檢察官。」齊亞克朝蹲在屍體旁,一個身穿白色鑑識裝的高瘦人形招呼。「法醫,有什麼發現嗎?」
法醫抬起頭,從白色頭套的開口只能看見一副架在鷹勾鼻上的鋼邊眼鏡。
「射入口在右側頭部,沒有明顯的射出口,」他將細長的手指抽出地毯上從那團血跟頭髮的混合物,像醫學院的解剖學老師那樣在上面比劃,「在地毯上可以找到幾塊左側頭骨的碎片,剛才鑑識組用探測器在腦部探測有金屬反應。子彈應該是從右側射進頭部後,在裡面炸開。不過可能要在解剖室鋸開頭部,才能確定是那種子彈。」
「法官是在接電話時中彈的?」王萬里轉向凱普,後者的視線落在辦公桌上一個公文夾大小的夾鏈袋。
「電話就在那只夾鏈袋裡,」凱普說,「鑑識人員說子彈的威力太強,連聽筒都打碎了。」
一部白色的辦公室分機電話躺在夾鏈袋薄薄的透明塑膠下,聽筒原本貼著耳朵的部份已經消失,只剩下一截濺了血的殘樁。
我瞥了電話機身一眼,上面貼了張小貼紙,印著代理商的名稱,「十飛電信?」
「對,也是譚十飛開的店,」凱普說,「兩年前,他們標到了法院電話總機系統更新的案子。」
「子彈是從這裡射進來的?」我的夥伴走到窗台前。
「是啊。」凱普說,「我們認為狙擊手在對面,所以封鎖了對面的大樓,目前還在逐層搜索,清查大樓裡所有人的身分。」
窗戶的雙層玻璃上有兩個疊在一起的彈孔,或許因為辦公室主人是愛好整潔的女性,窗台收拾得一塵不染,上面放著一個銀相框,還有一盆巴掌大的盆栽,綻開小而密集的濃綠葉簇。
王萬里仔細檢查窗台後,抬起頭,「不用封鎖對面大樓了。」
「什麼?」凱普愣了一下。
「子彈不是從對面射進來的。」王萬里指了指窗台,「如果子彈是從窗外射進來的,窗台上應該會有玻璃碎屑。」
「那可能只是巧合。」凱普說。
「法醫說子彈擊中法官的頭部後,在裡面炸開。」他望向辦公桌,「如果子彈是從對面射進來的,必須穿過兩層窗戶,電話聽筒,才能打中法官的頭。為什麼子彈可以擊穿玻璃跟聽筒,直到擊中法官的頭骨才爆開?」
「恐怕還不是普通的玻璃喔,」我說,「這種高層辦公建築為了防風雨跟隔音,窗戶用的都是雙層強化玻璃,可能比法官大人的腦袋還要硬得多。」
「那你的意思是 - 」佩奇檢察官說。
「發射那顆子彈的不在外面,」王萬里指了指腳下的地毯,「在這間辦公室裡。」
坐在沙發上的兩個檢察官朝彼此一瞥,轉頭望向我的搭檔。
我的腦海中浮出一個景象。
不久前王萬里跟我應一個朋友的邀請,前往台灣一個山村採訪當地的地方慶典,主持人卻在慶典舉行到一半時,側頭被子彈擊中。
想到這裡,我輕輕哼起『水舞』舞曲前面的幾個小節。
王萬里瞄了我一眼。
「我想我的夥伴已經知道了,」他望向坐在沙發上的兩個檢察官,「有人在電話聽筒裡裝了微型的爆炸裝置,會啟動電話的響鈴,等到電話撥通後,聽筒裡的裝置會爆炸,把子彈射進接聽者的腦袋裡。」
「慢著,我有問題,」凱普說:「如果子彈是從聽筒裡射出來的,為什麼窗戶上有彈孔?」
「因為射出來的子彈不是一顆,而是兩顆。」我說,「你看過德國人用的反坦克火箭筒嗎?他們的火箭筒在發射火箭彈時,筒身後方會射出橡膠塊,抵消發射時的後座力。那個聽筒裡的爆炸裝置在射出子彈擊中接聽者時,另一頭應該也會射出子彈,照法官當時的位置,另一顆子彈會擊穿窗戶,飛到外面。」
「為什麼要做得這麼麻煩?」
「為了讓人以為,子彈是從外面射進來的。」王萬里說:「而且老實講,他差點就成功了。」
「不過防爆小組檢查過電話,」齊亞克說,「他們沒有在裡面發現計時器之類的機件。」
王萬里四處張望,目光停留在辦公桌上一個藍緞包面,拳頭大的盒子上,盒蓋敞開,露出裡面鵝黃色的襯裡。
「亞克,能不能幫我請法官的秘書進來?」
齊亞克招來一個警員,吩咐了幾句,對方走出辦公室,沒過多久,一個身穿灰色套裝的高䠷女子走了進來。
「我是湯法官的秘書。」女子微微點頭。
「您好,」王萬里說,「平時法官的來往信件包裹,都是您負責的嗎?」
「是的。」
「這幾天,法官是不是有收到像髮夾、梳子之類的飾品?」
「是有一件,」女子點頭,「昨天有人寄了一件雷內.拉利克(Rene Lalique)設計的髮夾。法官很喜歡,在辦公室時一直戴在頭上⋯您怎麼會曉得?」
「那個盒子,」王萬里朝辦公桌一瞥,「從大小來看,不太可能是戒指和項鍊的小首飾;從裡襯來看,不太可能是手環、手表之類要拆開內襯才能拿出來的東西,所以我才猜想是髮夾、梳子之類的。」
「那妳知道是誰寄過來的嗎?」凱普身子前傾,似乎碰他一下,就會跳起來似的。
「我這裡有記錄,」女子走出辦公室,沒多久走了回來,手上捧著一本攤開的牛皮紙封面冊子。
「在這裡,」她目光停在紙面上,「昨天下午兩點收到的。」
萬里、凱普跟我上前,看向冊子上她指著的那一行。
『寄件人』欄位上寫的是:『紐約市,西八十八街,綠色森林』。
「那個包裹,是嗎?」櫃檯後的經理輕輕捻著下顎,目光越過我們頭頂,飄向沒有焦點的遠方,「我想起來了,梅爾文先生幾天前入住時交給櫃檯一個小包裹,要我們兩天後寄出去。我們按照他的指示,在兩天後交給來收信的郵差,當時梅爾文先生還沒過世。記錄在這裡。」
他拿出一本大簿子在櫃檯上攤開,亞克、萬里跟我湊上前。
經理指著的那一行寫著『七零二號房,包裹一件。』,日期在莫頓執行死刑兩天後。
「哦,對了,」王萬里抬頭,「上次麻煩您查的,匯款支付七零二號房房租的支票記錄 - 」
「我已經傳真給檢察官了。」
「能給我們一份副本嗎?」齊亞克拿出警徽,在經理面前晃了晃,「檢察官只是要當呈堂證物,實際要查的可是我們呢。」
經理從櫃檯下拿出一張A4大小的紙張,放在櫃檯上。
我從王萬里身旁看去,紙上印了幾個名字:
『漢賽爾.葛拉罕(Hansel Graham)
葛麗特.布朗(Gretel Brown)
康納.喬登(Conor Jordan)
迪倫.歐尼爾(Dylan O'Neill)
凱特琳.斯圖爾特(Caitlin Stewart)
派崔克.昆(Patrick Quinn)
梅金妮.麥克勞林(Mckinley McLaughlin)
肖恩.麥康納(Sean McConaughey)』
「大部份應該都是用假證件開立的人頭帳戶吧。」齊亞克說。
「不,這份清單很有用。」
「喔?」
「你看前兩個帳戶的名字。」
「漢賽爾.葛拉罕跟葛麗特.布朗?」
「漢賽爾與葛麗特是格林童話裡的一對兄妹,當他們被父母遺棄在森林裡時,靠著沿路撒下的麵包屑找到回家的路。」王萬里點了點額頭,「匯款的人給帳戶取這個名字,應該是告訴我們,沿著這個名單,就可以找到他。」
「這可能只是巧合而已。」我說。
「或許吧,」王萬里說,「另外整份名單除了漢賽爾與葛麗特是德國名字,其他全是愛爾蘭人常見的名字。甚至葛拉罕跟布朗,在愛爾蘭也是常見的姓氏。」
「可能那傢伙搞到紐約市某個分局的人事檔案,用上面的名字開立人頭帳戶,」齊亞克笑了笑,「不是有人說過,紐約警察大部份是愛爾蘭人嗎?」
我的目光在名單上轉了幾圈,然後落在最後一個名字上,「肖恩.麥康納?」
「有什麼問題嗎?」齊亞克說。
「萬里,你說名單裡大部份是愛爾蘭名字?」
「是。」
「我以前在英國受訓時,教官提到部份北愛爾蘭的武裝獨立團體,會用固定的化名在公開信件,還有跟警方聯絡時使用。其中有一支團體『夜行軍』,他們使用的化名就是肖恩.麥康納。」
「『夜行軍』?」齊亞克問。
「這支團體原本以攻擊銀行、政府機關、劫持民航機等暴力手段為主。大概從七年前開始,他們改在公共場所安放定時炸彈來威脅英國政府,據說他們當時吸收了一個機械天才,製造出來的炸彈,甚至連軍方的防爆小組成員都拆不掉。」
「你懷疑在聽筒裝爆炸裝置的人,跟『夜行軍』有關係?」
我點頭,「我可以問一下在英國的朋友,看他們有沒有什麼線索。不過今天太晚了,最快也要明天。」
諾曼.夏普少校是英國特戰空勤隊(SAS)某中隊的指揮官,三年前我帶著紐約市警局的參訪團,到英國赫里福SAS的訓練基地訪問時,他負責接待我們。幾個月後他帶著自己的部屬來市警局訪問時,換成我招待他們。
當時我們所謂的『接待』這回事,就是白天在訓練屋跟靶場試著打爛所有手上有槍,而且會動的東西;然後晚上在酒吧試著打倒所有手上有傢伙,而且準備打倒我們的人。
隔天上午我在報社辦公室拿起電話聽筒,轉了幾個單位,撥通了夏普辦公室的電話。
「這是夏普,」聽筒裡傳來的聲音像張砂紙,磨擦著耳膜。
「我是霍士圖。」
聽筒裡爆出一聲大笑,「聽市警局的人說你辭職當記者了?最近還好嗎?」
「還不錯,」我說,「你怎麼調到預備役中隊去了?」
「年紀大了,想休息一下。不過你還年輕,當記者會不會太浪費了?」
「還好,有時市警局的朋友也會丟給我一點活兒,多少賺個零用錢,」我按下話機上的擴音鍵,讓坐在對面的王萬里可以聽得見,「還記得肖恩.麥康納嗎?」
「夜行軍?」
「市警局發現了一個爆炸裝置,製作者有用到這個名字,」我說:「我們懷疑對方是不是跟『夜行軍』有什麼關係。」
聽筒對面的聲音停了好一陣子,如果不是還能聽見背景隱約傳來的沙沙風聲、鳥叫、操練的答數聲,我恐怕會認為電話線路斷掉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個聲音才又響了起來,「這不可能。」
「為什麼?」
「『夜行軍』在七年前開始使用定時炸彈,當時一個叫尤利克.湯普森的大學工科教授加入他們,幫他們設計了很多精巧的爆炸裝置,」諾曼.夏普說:「我們的防爆小組給他取了綽號:『敲鐘人』。意思是說拆除他設計的炸彈,就像在敲響自己的喪鐘。」
「那他有可能在紐約嗎?」
「不可能,」諾曼的聲音頓了一下,「他三年前已經死了。」
「死了?」
「當時『夜行軍』在曼徹斯特的一間小學安放炸彈,威脅政府釋放他們在牢裡的兩個地區領導人,」諾曼說:「炸彈不曉得出了什麼問題,他被迫溜進學校修理,結果他進入安裝炸彈的校舍沒多久,炸彈就爆炸了。」
「不會吧?」
「當時我指揮隊員撤離學校的師生,所以記得很清楚。」諾曼說:「或許組織裡再也找不到跟他一樣善製炸彈的天才,那個事件之後,『夜行軍』就沒再用過那麼精巧的爆炸裝置了。」
「是嗎?我懂了。」我嘆了口氣,「謝謝你告訴我。」
「不客氣。」
「看樣子這條線也斷了,」掛上電話後,我撥了電話給齊亞克。
「防爆小組回報說,那個電話毀壞情況太嚴重,沒辦法重建整個裝置,」齊亞克說:「不過鑑識人員清理遺體時,在頭部的位置發現摻雜有金屬和玻璃碎片,將碎片拿給秘書指認,她也認為從顏色上看,應該是當時法官收到的髮夾。」
「這樣就說得通了,」王萬里說:「謝謝你,亞克。」
「不客氣。 - 哦,對了。還記得昨天凱普他們找法官要幹什麼?」
「不是說要移監嗎?」
「他們跟那個法官提議,把千帆移監到萊克島。」
「萊克島?」我笑了出來,「難不成他們認為他會偷溜出來,所以要把他關在孤島上?」
「是啊,搞不好他們幻想他乘他們不注意時,從牢房偷溜出來,到處偷裝炸彈,」聽筒裡傳出一聲嗤笑,「拜託,他坐在輪椅上耶,連行動都有問題,怎麼還有可能偷偷溜出去?」
「是啊,那個法官雖然被爆頭,但她腦袋不見前至少簽了文件,大概今天就會移監。」
「亞克,」王萬里說:「你可以跟萊克島的懲教所那邊講一下嗎?士圖跟我這一兩天想帶點東西去看易千帆。」
「我試試看,」亞克說:「我可以問是什麼東西嗎?」
「幾樣小菜,」王萬里說:「我們兩個最近可能會離開紐約一陣子,臨行前想跟他聊聊。你要過來嗎?」
聽筒那頭停了一下,「好。你們要去萊克島的時候跟我講一下,我跟你們過去。」
「那就麻煩你了。」
我掛斷電話,望向我的搭檔,「我們要去哪裡?我怎麼不知道?」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