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辦公室處理稿件跟照片直到傍晚,從紙堆中抬起頭,夕陽的餘光正從對面大樓的帷幕外牆反射進辦公室,讓辦公室看上去多了點老照片的泛黃質感。
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我按下擴音鍵。
「是我,」是諾曼.夏普的聲音,「抱歉這麼晚打電話來。」
「不會,」我說:「怎麼這麼客套起來?有什麼事嗎?」
「你還記得我來紐約時,你請我去喝琴酒跟苦艾酒的那間酒吧?」
琴酒跟苦艾酒?我腦海中浮現一個名字,「記得。」
「我有個孩子在那裡需要幫忙,」諾曼有時會稱呼他的年輕部屬『孩子』,「你三十分鐘內方便趕過去嗎?」
「沒問題。」我掛上電話。「萬里,我們出去走走。」
「琴酒跟苦艾酒?」王萬里轉身拿起風衣,「是我想的那家店嗎?」
「搞不好你講的沒錯,」我套上夾克,「走吧,這種路況三十分鐘到那裡,我們可能要快點。」
三年前我帶夏普去的酒吧,是在華埠一間叫『邊界』的小酒館。
要找到酒館,得穿過華埠販賣清甜雪梨、湖南臘肉等各式時鮮的攤檔,跟溝渠裡流淌著的污水,還有跟手臂一樣粗的老鼠一起,沿著必須側身而行的窄巷鑽進迷你城市的深處,拉開某棟建築旁水泥地上覆滿黑鏽的鐵門,走進一道向下的樓梯,就能看到L型的吧台跟三張卡座,被頭頂罩上紅燈罩的電燈泡染成讓人暈乎乎的深紅色。
萬里跟我踏進店裡時,吧台上陳舊的黑色電話機正發出像鬧鐘的鈴聲。
吧台後瘦高個子,留了兩撇老鼠鬚的老闆接起電話,「士圖,找你的。」
我接過電話,「多虧你想到琴酒跟苦艾酒這個點子。」
「當初你可是這樣告訴我的。」諾曼.夏普在電話另一頭說。
這家酒館在禁酒令頒佈前就已經存在,為當年在洗衣房跟飯館沒日沒夜打工的華工們,提供買醉跟思鄉的地方,所以裡面找不到威士忌跟伏特加,而是中國的茅台、竹葉青、茵陳跟五加皮。
三年前我在這裡請諾曼喝的,就是茵陳跟五加皮。反正跟琴酒和苦艾酒一樣,都是藥草浸出來的嘛。
「我長話短說,」諾曼說:「這幾天我到愛爾蘭出差,要過來一起喝杯酒嗎?」
「我們坐明天晚上的飛機,後天早上到,」我朝萬里點頭,「有個靠得住的朋友會一起去,可以嗎?」
「好。後天我在機場接你們。」
「那後天見。」我掛上電話。
「又在辦新案子?」老闆放了兩個玻璃杯在桌上,從身後的架子拿出一個玻璃瓶,將其中一只杯子倒滿。
除了在頒佈禁酒令時賣酒,這間店也會藏匿受不了雇主苛扣跟移民局追捕,從血汗製衣廠、洗衣房、餐廳、或是更多你在太陽下看不到的地方逃出來的非法移民。因為家暴從夫家逃出來的郵購新娘。從人蛇集團逃出來的未成年少女之類的。
第三代老闆之前在電話公司工作,接下酒館後動用了過去工作上的一切關係跟技術,把電話線路藏在紐約市電線迷宮的最深處。
所以只有幾個老闆信任的熟客知道這裡的電話號碼,不會出現在我們以前威脅要鎚打嫌犯腹部之前,拿來墊的那些電話簿裡,老闆自己也會固定聯絡幾個熟識的駭客,要他們試看看能不能追蹤線路到店裡。
如果有人還能竊聽諾曼跟我的電話,要不是我們運氣太差,就是老闆的問題囉。
「愛爾蘭?」王萬里說。
「嗯,」我驀地望向王萬里,「你怎麼知道的?」
「愛爾蘭的武裝獨立團體不太會在自己家動手,」王萬里說,「如果他做了我們想的事,在愛爾蘭會比在英國安全。」
「愛爾蘭嗎?」老闆拿出一個白色小瓷盤跟兩只裝滿了液體的玻璃杯,盤裡有兩顆褐色的水煮蛋,就像兩顆瞅著我們的大眼睛。
我拿起筷子挾了一顆塞進嘴裡,一股濃郁的酒香竄進鼻腔跟腦門。
「用五加皮煮的?」王萬里也挾了一顆。
「一個客人教我做的,我打算拿來當店裡的小菜。」
我拿起酒杯,「這是水吧?」
「你不是要開車嗎?」老闆專注在面前的砧板,準備下一道小菜。
「這樣看來,我們只有明天早上能到萊克島看易千帆,」我喝了口杯中淡而無味的水,天啊,如果這是酒就好了,「你說要帶幾樣小菜過去?」
王萬里喝了口杯中的酒,慢慢講了起來。
「這樣啊。」聽完他的話,我說。
「不過有一點我很好奇。」王萬里說。
「嗯?」
「易千帆會選那家店,要不是對店裡的菜單很熟悉,就是那家店對他有很珍貴的回憶,」王萬里放下酒杯,望向我,「關於這一點,你有什麼頭緒嗎?」
「這個嘛 - 」我凝視老闆身後酒櫃上一排排中文字的酒標,「老闆,還是給我來杯酒吧。」
車子剛開上弗朗西斯.博諾大橋,就可以看到另一頭萊克斯島上,疏疏落落的灰色平房。
這座位於皇后區跟曼哈頓之間的小島,曾經是軍事訓練營跟垃圾掩埋場,半個世紀前,晚上掩埋場垃圾產生的沼氣經常引發燐火,據說從曼哈頓看過去,就像一棵長在東河對岸,發光的聖誕樹。
現在垃圾掩埋場跟軍事訓練營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幾座圍著鐵絲網,髹上辦公室風格深灰色的建築。用來收容剛被逮捕的嫌犯、羈押中等待出庭的刑案被告、生病療養跟服刑中的收容人。
簡單來說,就是看守所跟監獄。
大橋另一頭接連著的道路在島上結出一個個圓圈,圍出各個不同的看守所跟監獄。把車開進看守所入口,隱約能瞥見齊亞克跟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站在建築正門前。
停好車走上前時,那個高個子開口說話。
「好久不見了。」漢斯.拉姆齊說。
- 「亞克,你真的很討厭,」我說,「為什麼不告訴我這裡有熟人?」
「我也是帶千帆過來才知道的,」齊亞克說,「而且人家在這裡也是組長喔。」
「只是戒護部門的警長而已。」和五年前剛畢業時相比,拉姆齊的金髮夾了幾片銀白,方臉上多了好幾道深紋,讓他原本突出的臉部輪廓加了些深思的神氣,「我在市警局工作兩年後,有一次遇到以利亞老爺子,剛好當時懲教署正在招人,他問我要不要試試看。」
「其實這小子上當了,」以利亞.韋弗呵呵笑著,他的鬈髮已經轉成大片大片的灰白,讓人想到曼哈頓島上的灰白雲層,「我調來這裡當所長時,進來的都是矮個子,需要多幾個人高馬大的當苦力,沒想到這小子真的那麼聽話。」
「不會吧?」
「你在我那裡搭了那麼久的伙,飯錢算一算,應該也扯平了吧。」
看守所裡的走道跟牆壁漆成純白,維持水泥原色的天花板上用鋼架吊著黑色的電線管跟灰色塑膠的管路,讓人想起軍艦的艙房,不過窗玻璃裡縱橫交叉的鐵絲網線條,無聲地提醒訪客跟裡面的住客,這裡是關押嫌犯的地方,不是在大海上自由自在的船隻。
「那個 - 」拉姆齊走在前面,作勢摸了下天花板懸吊的鋼架,「那些事真的都是千帆做的?」
「你說呢?」我說。
「昨天我們在騎警隊的同學打電話過來,我們談了一陣子,」他壓低了嗓門,「如果,嗯...」
「如果你是指『那個』的話,亞克跟我之前試過了,」開玩笑,我們那時候還準備槓上四十個FBI呢,「但是千帆沒有這個意思。」
「我有聽見喔。」身後傳來以利亞老爹的聲音。
「檢察官有過來嗎?」王萬里說。
「沒有,」齊亞克轉頭,瞥向走道旁的玻璃窗,「我只跟他說,我們幾個警校的同學帶了點東西來探視他,他應該不感興趣吧。」
漢斯.拉姆齊拿出鑰匙,打開走道旁一扇灰色的門,「他在裡面。」
一張鉛灰色的折疊式長桌横在深邃的房間裡,將灰色的空間切成兩半,也讓坐在對面,一身橘紅色囚服的易千帆格外醒目。
看到帶頭走進房間的我,他的嘴角上揚,露出微笑,「怎麼了?今天不是檢察官大人嗎?」
「沒想到你們關係那麼好啊。」跟著我後面走進來的齊亞克說,「我們幾個朋友買了點東西,大家打打牙祭而已。」
「上次檢察官招待你的那頓午餐少了道菜,」王萬里略低著頭走進房裡,不拿手杖的那隻手拎著一只非常大的保冷袋,「我們是來補足這個遺憾的。」
「你是上次那個幫我擋住FBI的人吧?」易千帆望向我的搭檔,「你說少了道菜,是怎麼回事?」
「上次監獄長把你點的鹵水鵝換成了烤鴨。」王萬里把保冷袋放在桌上,從裡面拿出一只帶提把的保溫罐,旋開了罐蓋,「但是真正的烤鴨,應該還包括這個。」
一股帶著鮮香的溫暖氣息從保溫罐不斷湧出,氤氳在室內的每個角落。
「這難道是 - 」齊亞克忍不住抬起頭。
「正統的北京烤鴨在削下皮跟肉之後,會將剩下的鴨骨頭跟白菜熬成高湯。」王萬里說。「我想你應該知道。」
易千帆笑了出來,「是士圖告訴你的吧?」
「不,是萬里提醒我,我才想起來的,」我從保冷袋裡拿出幾副碗筷,開始盛湯,「昨天晚上他跟『小故宮』買了兩副鴨骨架後熬了一個晚上。大家坐下來一起吃吧。」
「話說回來,我們有多久沒到『小故宮』打牙祭了?」易千帆接過裝了湯的湯碗,「大概有八年多了吧?」
「還說呢,當時你還是因為『小故宮』,才認識慕華跟我們的。」齊亞克在他右首坐下。
「當年我們都是窮大學生,打工攢了一點錢,亞克跟我就合資請葉慕華去『小故宮』,」我說:「吃完鴨肉後,亞克問堂倌有沒有白菜湯時,堂倌告訴他沒有 - 」
「這時候坐在旁邊的那傢伙就開口說,『小故宮』只有炒骨,沒有白菜湯,」亞克望向易千帆,「結果下次休假,這傢伙就請我們到他家,吃了一頓道地的鴨骨架燉白菜粉條湯。」
「你還記得那麼清楚啊。」易千帆笑了出來,拍著齊亞克的肩膀。
「可不是嗎?」齊亞克也跟著咧嘴大笑。
「不過其實在館子裡,是吃不到真正的鴨骨架熬白菜的,」王萬里端著湯碗坐了下來,「作家梁實秋寫過,館子裡的鴨骨架熬白菜大部份是沒有味道的湯水,真正會吃的人,都會直接帶骨架回家自己做。」
易千帆倏地收起笑容,直視我的搭檔,眼神像兩根冰冷的針,「你知道了?」
「你很清楚監獄官會因為骨頭的緣故攔下鹵水鵝,因為烤鴨是『小故宮』的招牌菜,他們八成會用這道菜取代。」我的搭檔呡了口湯,放下湯碗,「烤鴨是道作工繁複的菜,而且會受到天氣等環境因素的影響,在臨時更換料理下,午餐絕對不可能在十二點送到你那裡。如果我的推測沒錯,你應該在入獄時,就準備要殺掉牢友了。」
「哦?怎麼說?」
「你要光靠臂力殺死牢友沒有問題,不過在坐著輪椅的情況下,牢友的身高比你高,要壓制對方會相當困難,除非想辦法讓對方倒下,你才有機會得手。」王萬里停了一下,「所以你一開始,會跟凱普要那個蕎麥枕頭。」
「蕎麥枕頭?」齊亞克說。
「蕎麥的顆粒非常結實,一般做成枕頭時不會塞滿,免得睡起來太硬。不過只要用手拉緊外面的布套,裡面的蕎麥會擠成一團,枕頭就會有足夠的硬度,雖然要不太可能一擊打死人,但要讓人倒下不難。 - 我說得沒錯吧,易先生?」
易千帆不開口,跟王萬里對望了一陣子。
正當我以為他準備保持沉默到我們離開時,他爆出一聲大笑。
「真是的,」他搖頭,「我們以前認識嗎?」
「不。」
「你跟士圖可能是我最大的誤算,」易千帆收起笑容,「不過,你少說了一點。」
「哦?」我說。
「士圖、亞克跟我是因為『小故宮』的烤鴨認識的,如果沒有這道菜,我也不會遇到我的妻子,組成家庭,甚至還能有過一個可愛的女兒,」易千帆的聲音低了下來,「或許因為這樣,我才會有意無意地避開這道菜。」
「我的老天啊,那你為什麼要殺那個詐欺犯?」亞克壓低了聲音。
「那個人,是我進來這裡的通行證。」易千帆說。
「通行證?」
「你很清楚在看守所內殺人會被關到獨居房,或是更與人隔絕的環境。」易千帆說:「我選擇待在這裡,是為了告訴那個檢察官,他們是生是死全憑天意,跟我完全不相干。」
「是嗎?」王萬里笑了笑,「看來不夠坦率的不止士圖跟亞克,連你也是啊。」
「你是什麼意思?」
「其實你在害怕,我說得沒錯吧?」
「害怕?」易千帆發出一聲嗤笑,「我害怕什麼?」
「你花了五年的光陰,設計莫頓、布雷,梅爾文,或許還包括凱普跟其他人的終局。現在計畫已經按照你的預期順利運作,莫頓、布雷跟梅爾文都死了。」王萬里說:「但是你害怕你人性中溫暖的一面會驅使你,不讓計畫繼續下去。所以你才會選擇把自己關進獨居房,斷絕自己阻止計畫的一切可能,裝作這些人的生死全是天意。難道不是嗎?」
易千帆直起身子,瞪著我的夥伴。
好一陣子,只聽得到遠處隱約傳進來的機械運作聲,還有零星的鳥鳴。
最後他朝後一靠,將身子放進輪椅單薄的布質椅背中,「或許吧。」
「士圖跟我要到愛爾蘭。」王萬里說。
「愛爾蘭嗎?」易千帆抬起頭,瞟向頭頂鉛灰色的鐵架跟鐵皮浪板。過了一會才低下頭,伸出手來,「祝你跟士圖一路順風。」
「謝謝,」我的夥伴握住他的手。
「謝謝你的湯。」易千帆像想起什麼似的說:「王先生,你知道『小故宮』的烤鴨為什麼好吃嗎?」
「為什麼?」
「他們知道什麼時候,宰殺鴨子會最好吃,」易千帆說。「鴨子太早宰殺,會失去風味;太晚宰殺,肉又會太韌。一流的烤鴨師傅,都知道鴨子要長到多大,才可以用來做烤鴨。」
「是嗎?謝謝。」
直到走出偵訊室,身後還傳來易千帆的聲音:
「注意啊,掌握宰鴨子的時間,是很重要的 - 」
王萬里和我拿著護照、機票跟登機證,拖著旅行箱走在機場連接空橋的長廊。
一旁大幅的玻璃落地窗映出外面漆黑的夜色,遠處跑道上不停起降的客機機身上各色的指示燈,和跑道上的指示燈在夜空中交織出各式各樣的星座。
準備搭乘紅眼班機和剛下機的旅客手上拿著各式文件報紙,拖著行李箱、公事包、或是用塑膠袋跟百貨公司紙袋裝起來的各色行李,穿梭在偌大的空間中,快走到登機閘門時,我才看見櫃臺旁穿著像公務旅客的凱普檢察官和西絲莉。
「天啊,」我笑了出來,「你是要逮捕我們?還是要跟我們一起到英國去?」
「只是過來送你們一程,」凱普說:「機場大廳太吵了,我們走公務門過來,待會還要回去。」
「是嗎?」我的搭檔說。
「你的字條我收到了,」凱普望向王萬里,「我們會把易千帆困在萊克島上,你可以放心。」
「我知道。」
「其實你們根本不用跑這一趟。」
「犯罪學者常說,追捕怪物之前,要先瞭解對方是如何變成怪物的,」王萬里說:「運氣好的話,我們或許有機會可以跑在他前面。」
「跑在他前面?」
「不要因為他的殘疾跟被關在島上就認為沒事,他的手可能早就伸在你前面了。」
「是嗎?我會留意。」凱普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西絲莉走到我們前面,「不好意思,一堆案件的關係人出事,檢察官的壓力有點大。」
「叫他不要想著升官就行了。」我說。
「這句話夫人已經跟他講過很多次了,」她笑了笑,轉向我的夥伴,「如果像您講的,檢察官要怎麼做?」
「就像士圖講的,」王萬里說:「只要他忘記自己是檢察官就行了。」
「忘記自己是檢察官?」
「只要他不做檢察官會做的事,易千帆就對他沒有辦法,」我的夥伴望向正朝西絲莉揮手的凱普,「不過對他而言,恐怕很困難吧。」
西絲莉跟我們道謝,轉身朝凱普跑去。
要是知道之後發生什麼事,萬里和我恐怕就會選擇留在紐約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