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23|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願望 子午

「欸帥哥,我們都是同事了,不要這麼見外嘛。」
我快步想趕上前頭的西裝男。話說簽下兩千年賣身契救了老爸後,本以為還要多熬個幾百年的什麼火刑水刑刀山劍山,多虧生前常雞婆幫助人,才勉強在審判那關功過相抵。
審判後上頭很快地便將我派發至引魂的任務,並指任西裝男帶著我實習。可惜你們沒看到他當時的表情,一下紅一下青一下紫的,真是精采絕倫。而整個過程十分緊湊,派發後便馬上被要求回現世值勤,從「下地獄」以來就絲毫沒喘息過。
「喂,不是啊,你走太快了,等等我呀。」我試著喊住西裝男,讓他能慢一點。「學長,前輩,帥哥,等等我啊。」
接著身旁一台自強號呼嘯而過,掩蓋住我的呼喊聲。不對,是自強號被西裝男優雅地呼嘯而過。
即使適應死了這件事,還是很難適應這西裝帥哥的各種超常之舉。
好在死人不會覺得喘,否則我現在一定喘到要進加護病房戴呼吸器。
「不准用奇怪的稱呼叫我。」西裝男看起來等我多時了,一見到我便被他那招牌撲克臉伺候一頓。
「那你好歹告訴我要怎麼稱呼你嘛。」這人是不是沒人教過他禮貌。
「我沒有名字。」西裝男猶豫了一下。「你可以叫我鴻清。」
「基本上任務細節都會在你被分配到的平板裡。我今天先帶你熟悉幾趟任務,明天開始你得自己來。」
「好的,我叫……」
「我不想知道。跟緊,看好你該做的事情。」
我很確信一定沒有人教過這傢伙禮貌兩個字怎麼寫。
引魂過程從人死後算起總共十二小時,有些對俗世無所眷戀的便可直接引渡至『下面』。之所以這樣稱呼,是因為跟真正的地獄還是有所差別,只有真正的惡人才會去到那裡。
鴻清說,「下面」的官方稱呼是「陰間」,只是他們、應該說我們這些簽下賣身契的並不會這麼叫。再往下便是地獄,偶爾身處「下面」時還會聽見那裡傳來的慘嚎聲;對我們這些人來說,在陰間或是更下面的地獄,又有什麼差別呢?
都是群身不由己的一縷殘魂罷了。我甚至不被允許去探望老爸。
「那你妹妹現在在哪裡?」我頂著鴻清殺人目光問道。沒辦法,好奇心會殺死貓。
「天堂?下面?還是投胎了?總不會是地獄吧,你說你妹妹靈魂安息了。」
「閉嘴。」鴻清沒有要回答的意思,還把氣出在任務目標上。
「好啦好嘛我不問就是了,你別把人家捆得這麼緊啊。」還在地上拖行,那個慘叫聲有夠淒厲,我敢賭那個剛死的可憐蟲鐵定以為我們是地獄來的黑白無常。
第一天上工還算幸運,遇到的都不是意外死亡或自殺的亡者,這讓我們的任務進行得很順暢,因為他們通常不會有什麼遺願或者遺願極其容易。
「下面」的差事是採責任制,因此在引渡完五十人後我們終於獲准回去休息兩個時辰。可是靈魂並不需要睡覺,這四小時使我百無聊賴,於是便在鴻清的屁股後跟著晃回他家。
「你打算跟到什麼時候?」鴻清脫下西裝及襯衫,露出裡頭結實的肌肉,差點把我掰彎。
「我無聊。」
「滾出我的房間。」
「不要啦,這裡人生地不熟的,我只認識你一個啊,至少帶人家去認識認識環境嘛。」我直盯著鴻清褪下西裝褲的大腿肌,口水就快滴下來。
「不然跟我說說你的故事。」
鴻清轉頭來瞪著我問道:「你為什麼這麼執著我的事?」
「就單純好奇嘛。你想想,我們兩個人都簽了這麼長的賣身契,你知道我的故事我卻不知道你的,是不是有點不公平?」
「……別把我跟你相提並論。」鴻清換上一套深色運動服,走出房間。
我趕忙跟上去,離開前不忘幫鴻清將房門上鎖。
不知走了多久,撲克臉終於開口道:「我死於1947年的春天。」
我屏息,不敢插嘴,靜靜地等鴻清說下去。
那是個混亂的年代,社會上的一切都渾沌不明,我當時在高中當老師。那天突然傳出北部暴動了,軍隊一路向南不分青紅皂白地掃蕩,我們為了維持民眾的秩序,在當地成立自衛隊,並希望能與政府軍和平將此事解決。
誰知軍隊一抵達便用強大的火力將我們鎮壓,我當場死於手榴彈下,炸碎的破片直接割斷我的喉嚨。更糟的是,隔天,還在這裡等待審判的我,遇見了妹妹。
妹妹渾身傷痕累累,不論我問了什麼,她只是一直哭、不斷地哭。她的魂魄因為死前所受的傷害而不完整,甚至不被允許去投胎。我在審判庭上不斷磕頭,求判官告訴我妹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那位判官也是心善,但他只肯跟我說,妹妹生前遭人玷汙後殺害。
「林毅樊,你去投胎吧,你這生的福報夠你選個好人家。」林毅樊是我生前的名字,我永遠忘不了庭上判官那憐憫哀戚的眼神。
於是我說什麼也不肯依從,非得要知道殺害我妹妹的兇手不可。但判官為難地和我說,對方此生有強大的庇蔭,即使拿我全部的福報來換,也不可能得知對方的姓名。
「除非再付出兩百年,正好現在陰間也正缺人。」判官說。「但你得等到那人死後才能知道對方是誰。」
等到那人死後才知道,那又有什麼用呢?我失魂落魄地離開審判庭,回到臨時分派的房裡,看著還深陷恐懼中的妹妹,我沒有選擇。於是我又用生前的姓名作為代價,從判官處求得新死那時未許的遺願,在一夜子時回到陽間,向家中僅存的小弟託了夢:要好好上進、照顧父母,兄姐都很好,不用擔心。
接著便跟著一位老引路人替亡者引渡,他得知我沒有名字後,憐惜地摸著我的頭說:那我就叫你鴻清,好嗎?
直到那時,眼淚才忍不住奪眶而出,我跪在地上哭了良久,而老引路人並沒有責備我,只是靜靜撫著我的背。
從此我就開始替亡者引渡,並等待那天來臨,這一等就是四十八年。
那天我沒有出門引渡亡者,而是回到審判庭的旁聽席,看著庭下那人的臉,我認得他。就是他在我面前指揮軍隊扔出手榴彈,將我以及我身邊的自衛隊員——同校的師生,炸得到處血肉模糊。而我終於明白當年判官口中的「庇蔭」是什麼意思。
他所犯下的罪刑足夠讓他下地獄受苦千年,但這對我而言遠遠不夠。千年能換回我妹妹的命嗎?能讓她停止終日以淚洗面、能修補她殘破的靈魂嗎?
我憤怒地站出來痛批那人的暴行,判官卻下令法警將我拖出去。還因為「妨礙公務」被判處禁假半年。我從未因自己的枉死有過半句怨言、任勞任怨地為陰間做牛做馬將近半世紀,換來的就是這樣的結果?惡人生前作惡不須付出任何代價,甚至可以安享晚年,死後卻只需要在地獄服刑千年就又能重返輪迴。
世間沒有公義,不論生前、死後、陽世、陰間,到處都沒有。我抱著仍神智失常的妹妹憤怒地嚎啕大哭。
老引渡人聽說了我的事,在我禁假期間代我在審判堂前跪了三天三夜,終於趕在惡人下地獄前,替我掙得了上訴的機會。
「他的刑期都已經超過千年,你究竟還想要怎樣?」判官不耐地問。
「我要他在地獄裡永世不得超生。」我咬牙道。「還有,我要我妹的靈魂得以安息。」
「令妹的魂魄殘缺不整,再怎麼樣都不可能投生天界或其他輪迴。」判官皺眉。「除非你希望的是『安樂死』。」
「是。」我絕望地回道。我也知道讓妹妹解脫唯一的途徑就是「安樂死」,也就是讓魂魄無痛苦地消散殆盡。
於是在我死後的第四十九年,我又向陰間簽下兩千年賣身契。
「對於令妹的遭遇,真是抱歉。」聽罷故事後的我只能說出這麼一句。
「那個,鴻清,『下面』有酒嗎?」我在安靜許久後問道。「吶,我請你喝一杯,當作你今天帶著我去實習的謝禮。」
鴻清回頭看著我,露出一抹笑容——不是之前讓人毛骨悚然的那種,說道:「走吧。」
「但不可以喝太多,三小時後還要上工。」
我哀號了一聲,這傢伙才死幾年而已就變成這死性格,我以後會不會變得跟他一樣?
「如果有你當同事的話,突然覺得這『下面』的生活也沒有這麼難熬了。」鴻清突然開口說道。
「哇嗚,你是不是偷偷喜歡上我了,先說喔,我可是直男。」
「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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