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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歲後,對生活有了許多迷茫,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人生該何去何從,找不到理想的意義,也找不到現實的意義,連為什麼要賺錢都不曉得。回想起 20 歲以前的生活,寫下了這首〈當 21 歲的我回憶起 20 歲前〉。
過了數年,指尖還在同樣的琴鍵
告訴自己,非如此不可
(真的非如此不可嗎?)
過去為了追尋輕盈的你
我滿載包袱出航 好幾次我以為我快要追上你
(沒有一次來的路上遇見你)
我認為以後會遇見
(以後也不會相逢)
其實你就只是——
那一具私自晃轉的羅盤
整首詩裡所用的「你」都是指從前我想追尋的「理想的自我」。包括理想的外表、生活、成就、職業、財富、性格、愛情——所謂理想的自我,不過是那股牽引著大腦做出選擇和行動的慾望,單純追求著自己所認為最好的結果,不分高低雅俗。慾望,就是追尋著「理想的自我」該有的結果。
慾望就像輕盈的鬼魅,就像自我的幻影,悄無聲息突然現身,當你付出努力,追著它跑過街角巷弄,跋山涉水,穿過叢林草原,最後終於在一條河邊遇見它,它又消失了,甚至來不及看清楚周遭的風景,它又在下一個地方現蹤,又是下一場追逐。人生就在這樣的循環裡,獨自越走越遠。
貝多芬在晚期弦樂四重奏裡有篇樂章,標題是「艱難的決定」,前四小節寫著 Muss es sein? Es muss sein! (非如此不可嗎?非如此不可!)。法國文壇大師米蘭.昆德拉也以小說《生命不可承受之輕》探究生命的輕與重——如果生命裡發生的一切結果,都是僅有一次的偶然,那生命的本身是「輕」;如果為純粹是偶然的結果賦予主觀意義,就會成為人生裡的「重」。
為了讓人生發生的一切有意義,人們總在做選擇。想要這個、不要那個,認為這個會比那個更加有意義。執著於追尋某個(看似有意義的)目的,又自顧自地將選擇賦予意義。將自己想像出的意義重量加諸於人生,就容易忽略一切的結果其實只是輕盈的偶然,並不是非如此不可。
你想要的結果可能會發生,也可能不會,很多因素並不取決於你,不是嗎?
當我們想要某個結果,對結果的慾望產生執著,就容易忘記結果本身只是輕飄飄的偶然,但我們的執著讓我們付出行動,付出努力,並相信這一切有其意義,就成為人生裡沉甸甸的包袱。當我們虛度人生,消耗於那些自己想像出的意義,這份意義也就成為了「生命的不可承受之輕」。
無須爭辯,沒錯
(誰有錯?)
就像當年堅持藍色之所以為藍色
異教的一把火
不也燃燒著凡爾賽宮?
縱然一開始只是
想逃出巴士底的圍牆
青春,還在與鏡子相互凝視
熟悉又陌生的你和我之間
彷彿語言鴻溝
(曖昧的舌唇,老舊的啞謎
——當然,包括僵硬如上栓了的四肢)
匆忙之間早已鎖住
(而現如今已被解開)
當黑白時代的提問一一打印在光幕上
(它們得到了允許)
原來謎題 關於存在與自由
追求慾望的人並沒有錯,理想的自我也沒有錯,與對錯無關,那只是一種存在的方式,一種比較痛苦且沉重的活著的方式。我在這裡寫「就像當年堅持藍色之所以為藍色」是指當年我過於強烈的自我認同。下意識去區分「什麼樣的性格是我」、「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我擁有什麼,又還沒有什麼」諸如此類云云——但那其實,也只是對幻影的追逐,對自我的執著。
兩個半世紀前,世界就有了對自由的狂熱。法國大革命的那一把自由之火燒進了象徵封建專制的凡爾賽宮,但到頭來卻沒人能解釋清楚、也不在乎自由的內涵。如今也沒人曉得到底是擁有自由,還是被自由吞沒。徒留羅蘭夫人遭行刑前的仰天吶喊:「自由、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
回憶起 20 歲前的青春,我只是做著自己認為對的事情,追尋理想,認為這一切都有意義,所有阻礙都只是像巴士底監獄的高牆,我要的自由在牆外,我會先推翻它,再努力獲得想要的成就,成為理想的自己,再將理念散播出去,活得就像那團想燒毀凡爾賽宮的異教火焰。
但這真的是自由嗎?執著於理想的自我,使得每一個選擇與行動,都遭受到對結果的慾望所牽引,達不到慾望就痛苦不堪,焦慮而不安。
我的理想、我的經歷,還有當時擁有的一切,塑造了當時的自我認同。「青春,還在與鏡子相互凝視」,鏡子裡的我只是我當時的自我認同,更趨近於自我的幻影,是理想的自我,而不是我本身,而它也同時在凝視著我,我的青春彷彿虛耗在與它互相凝視。
現在的我對當時的那個幻影熟悉又陌生,早已遺忘了當初的自我認同,但終於能看清楚它的真面目:不是我,也不是我的青春,只是理想的自我罷了。
當理想的自我消失之後,對人生的諸多疑問也像洪水般隨之而來,都是諸如我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要賺錢、人生想要做什麼云云。當時匆忙肯定或否定的意義,都已經解開了。
當不再逃避,就發現所有的問題,其實都只是關於「怎麼樣能活得好」,怎麼樣才是一個自由且美好的存在方式。從這兩段開始,這首詩的談論從輕與重,轉入了存在與自由。
如果家在異鄉, 生活在他方,
又能歸去何方? 但總會有答案的
(等你足夠成熟)
當子時的孤寂感到安慰
沒有月亮也稱讚夜很美
在最難受的季節
也不再失眠
生活在他方,同樣是米蘭.昆德拉的一部小說,引用自法國詩人韓波的一句名言:「在富於詩意的夢幻想像中,周遭的生活是多麼平庸而死寂,真實的生活似乎總是在他方。」
如果家在異鄉,生活在他方,又該歸去何方?對眼前的日常缺乏認同感和歸屬感,不曉得自己該何去何從,就彷彿在自由的濃霧裡迷失,不知道該朝哪裡去。為了逃避自由,才有了理想的自我,讓它牽引著自己,指引著自己的選擇。
20 歲前的青春,給了自己很多的人生目標,對「成功」充滿雄心壯志,追逐著理想的自我,成為了在他方的生活。21 歲後,對當下及未來的迷茫,例如得開始準備存錢,生活得變得寬裕,得找到自己喜歡的工作——稱它們 20 歲焦慮並不為過,理想原本是為了找到人生的意義,但現實又彷彿刪除了意義。橫亙著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不確定該往哪裡去,躊躇而不敢行動。
彷彿人生理所當然就是一場大浪波濤的征途,自己只是待在搖晃的甲板上而眩暈。
「但總會有答案的(等你足夠成熟)」這裡的「你」是指 20 歲前的我,前一段看破了原本的「你」只是理想自我的幻影,所以這一段得已直接跟 20 歲前的「我」對話。是理想還是現實,其實無所謂,真正的謎題始終只關於存在與自由,始終都只是:怎麼樣才能活的好?
「去吧,放心去吧。」
我們幾乎同時向著彼此開口
「別去想要任何結果。」
擁有整片海洋
就別抉擇該到哪座小島
不管前方是明是暗
願你的亮光都能留下一盞
追尋著「理想的自我」,對結果有了執著,慾望,就是執著的結果本身。人能夠放下執著,但只是放下執著,你只會喪失目標,進而被自由的濃霧淹沒,這樣並不能活得好。因為活在世上,人的行動,除了過程和結果,還得有起因。起因就是目的或動機,或著說,慾望或願望。差別只在於,是出於某個結果而付出行動,還是不論結果。單純想投入其本身。
一旦人想要某個結果,就會去做選擇。當你不在乎哪座島上有什麼的時候,你就只會單純投入在航行和探索本身,不是嗎?人生也是如此。那些理想的結果,那些出於目的的選擇,那些沉重的意義,全部都讓人生變得複雜且痛苦不堪。
出於慾望的人,花了十年,去了十座島,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令他痛苦不堪。但出於願望的人,只是單純投入旅途本身,同樣十年,同樣十座島,他在過程裡收穫許多,記得每一處風景。
別去想要任何結果,不在乎結果才能全心投入,當你發現人生就是那一整片海洋,就別抉擇該到哪座小島,全心投入吧。不論前方是明是暗,願你的亮光都能留下一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