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30|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聖誕節:致似水年華

一年一年的聖誕節,來得愈來愈快。
小時候,聖誕節最大樂趣是到文具行、巷弄小舖裡,貪婪地瀏覽那些琳瑯滿目、成堆成落的聖誕卡。幾乎每一張都讓我愛不釋手,教堂、鐘聲、雪花、小天使 、聖誕樹、雪橇、梅花鹿…,每一張都勾起我無限的遐思。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一個美麗的國度,像雪花般地潔淨,像天使般地喜悅。我未認真思考那個國度在何方,但隱隱約約意識著,是美利堅合眾國吧。年少時,多少美麗的想像,不都是投射在對美國的憧憬?
小學五、六年級時,班上一位女同學突發奇想,送給所有女同學一張聖誕卡 。那種一元、五角的卡片,上面的圖畫依然美得不得了,都是我們可望不可企的想像國度。我想她是買上了癮,所以卡片不是同時送,而是分批送。送到最後,連班上那位明顯智力不及一般人、每次考試吊車尾、沒什麼朋友的女同學,也拿到了一張聖誕卡。
不知為何,突然想到這位女同學。印像中,我是升小五時才和她同班。開學第一天,教室亂哄哄,有的一人一個位子,有的三四個共擠兩個位子。這位女同學靜默又老實地呆立一旁,不敢過來同大夥一道坐。她的父親就在一旁,有點兒年紀了,眼睛似乎瞎了一隻,一身工人布裝,語氣堅定地督促她說,“啊貞啊,你嘛去跟她們同齊坐啊,驚什麼!”我抬頭望著他,驚訝於他一付怕女兒受委曲、被欺負的模樣?如今回想,一個貧賤父親盡自己所能地照顧保護弱智之女,何其卑微的人生,何其高貴的舐犢之情
一次,督學要來考查我們的課業表現。可能因為我們的級任老師身兼學校行政人員之故,就由我們班代表全五年級參加考試。為了提高考試成績,座位大變動。功課好的,得護航功課不好的。我是班上數一數二的好學生,級任老師特別安排我同那位女同學坐在一塊,讓她可以好好地抄我的試卷。這種事在平常當然不被允許,抓到要挨打記過的。可是一碰到督學要來,老師們馬上換上不同的遊戲規則。印像最深刻的是,老師要我們買參考書、做參考書裡的作業,平常忘了帶參考書或忘了做作業,不是被打就是被罵。可一碰到督學要來 ,老師卻再三告訴我們,不能把參考書帶到學校,如果督學問我們有沒有參考書 ,要回答沒有云云。說時,老師們一付事態嚴重貌,嚇得我們不敢出聲、不敢問為什麼。如今回想,還真是騙人的童年,荒謬的年代。
這事我一直不懂,為何當時的小學生不能有參考書?那是書籍文具普遍匱乏的年代,小學生難得有課外讀物可以讀,參考書裡面卻有不少有趣的故事和文章,看看故事、做做題目,有趣又增加新知,有何不可?
國中高中六年,似乎沒人把聖誕節掛在嘴裡,更別提互送卡片了。學校照例放假一天,日曆上白紙紅字印得清清楚楚:中華民國行憲紀念日。對聖誕節最深刻的記憶是,高一英文課本上讀到的一篇文章。聖誕節快到了,一對非常恩愛的貧賤夫妻各自挖空心思,想送對方一個最好的聖誕禮物。丈夫心想,太太有一頭美麗迷人的長髮,卻沒有任何漂亮的髮飾可以配戴。他記得有一次陪妻子逛街時,妻子曾戀戀不捨地望著櫥窗裡,一個華麗昂貴的髮飾。為了給妻子一個 big surprise,丈夫決定將他唯一值錢的懷錶給賣了。妻子則惦著丈夫因珍愛的懷錶少了條鍊子,不能時時配戴而深以為憾。伊心想,若丈夫能穿上他最好的衣服,再配上那隻做工精巧的懷錶,一定帥氣得不得了 。可她沒有錢幫丈夫買一條堪以匹配的鍊子,惟一能變賣的,就是那頭丈夫誇獎不已、又濃又密的長髮。
聖誕夜,夫妻倆開心地拆開另一半送的禮物,裡面包的是又甜又苦,讓人永難忘懷的 big surprise。
香港電影《秋天的童話》借用了這個橋段,只是主角成了窮留學生和打工仔,少了貧賤父妻百事哀的悲情,說服力並不強。周潤發是混居美國多年的底層人物船頭尺,鍾楚紅是為了追隨富家男友,到美國求學的小家碧玉。兩人因有說起來像麵線一樣長的關係,樓上樓下住著。富家公子原來是個花心蘿蔔,鍾楚紅甫到紐約未幾,就發現男友已移情別戀,有了一個同樣出身富家的女友。失望傷心之餘,幸有樂觀開朗的周潤發,從旁開導協助,兩人進而發展出一段相濡以沫的感情。但礙於學識前途之差異,各自把情感藏在心裡。當他們收到對方用盡所有買給對方的禮物時,鍾楚紅已悄然離去。幾年後,兩人在他們有過共同美好回憶的海灘上不期而遇。原本邋遢不修邊幅、狂野無禮的船頭尺換了個人似地。只見眼前的他一身西裝革履,英俊挺拔地立在那裡。見了鍾楚紅,面帶微笑,指著不遠處點點燈火的餐廳說:table for two?
船頭尺的夢想就是在海邊開一家水上餐廳,讓客人可以一面用餐,一面望著水中萬點星星的倒影,猶如童話故事一般。
我很喜歡這樣的 ending,含蓄而不造作,留給觀眾更多的想像,屬於一九八零年代的浪漫。周潤發飾演的甘草小人物,純真詼諧之餘,自有一種向上向善的力量,大約也是上世紀,當我還年輕時才有的溫馨情懷吧。
上了大學,本來無塵無埃的聖誕節有了引人遐思的聖誕舞會。想像中,女主角該是秀髮飄逸、長裙曳地,一付艷冠群芳、冷若冰霜貌。男主角則是俊如希臘雕像,高傲挺拔,才華不可一世的白馬王子。可轉頭看看同系的男女同學 ,再看看校園裡走著晃著的各系人馬,想像中的耶誕舞會場景,還是在浪漫言情小說裡找吧。
人在美國時每逢聖誕季節,總想到小時候家裡拿回來裝配的聖誕燈泡,五顏六色的,炫麗極了。那小小的燈泡,不知承載了多少孩提時代的憧憬與想望。可我從來沒買過,等我長大開始工作有能力時,那五顏六色的燈泡就變俗了。
記憶最深的平安夜是唸博士班的第一年。兩個韓國室友都不在,我獨自一個人在七層樓公寓裡,望著外頭大雪紛飛。人,靜靜的,窗外世界,靜靜的。唯雨雪霏霏,在半空中灑下千條萬條滌人心慮的銀絲。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後來,我的韓國同學 Shin,找了一對韓國夫婦帶我們去一家韓國館子吃飯。大雪天,她沒膽子開車,我也不敢坐她的車。
想到 Shin,每每有點悵然。Shin 年紀比我大了好幾歲,曾是商場女將,抽煙、喝酒,言談舉止間,頗有一番氣慨。同屆博士生,就我們兩個亞洲面孔,又同是女生,理應互相扶持、相互鼓舞。但我屬獨來獨往型,在台灣留學生圈亦然。Shin 則儼然以老大姐自居,在韓國留學生中照顧、幫忙、聚餐。我不是他們之中的一份子,Shin 也未對我或其他同學敞開心胸,有形無形就是有一道跨不過去的溝。幾年過去,我們的交誼愈來愈少,後來就只在校園、圖書館碰到時,聊聊近來何所之?
大概是家裡的關係吧,Shin 一考完博士資格考,就有一家大學等著聘她回去教書。她原本計劃一年內把論文寫出來,結果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筆下論文遙遙無期。等我拿了學位、在台灣教了一年書,才從我們的共同指導教授處獲悉,Shin 總算把 prospectus 交了上去,一篇學理豐富辯證精彩的 prospectus 。又隔了幾年,連我們的指導教授都不知伊人芳蹤何處去?
花了那麼大的精力、那麼長的歲月,又是千里迢迢,仍然沒有拿到學位,Shin 心裡一定不好過 ,我也為她感到憾然。畢竟,雖說不上同是天涯淪落人,但都是女人,又都獨在異鄉為異客,有時夜深人靜,品嘗同樣蝕人心骨的千里荒涼。如果當初我更積極些,或許我們可以建立相當情誼,或許我們就能在課業上、情感上互相扶持、互相激勵,或許 Shin 後來就不會如此自外於世界,借酒澆愁。校園裡碰到,她總是叼著一根煙,一付深思索然狀。我真心實意關心她,她卻築起一道心防,拒我於外。
唉,俱往矣。很想知道 Shin 現在過得如何?會有緣再聚首嗎?何當共翦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唉,俱往矣。很想知道 Shin 現在過得如何?
唉,俱往矣。很想知道 Shin 現在過得如何?
下午四時才過,英國的天空已舖天蓋地一片黑。哪一天離開這個國家,記憶深深的大概就是,灰沉沉的天空,烏漆漆的冬日午後,還有滴答答擾得人一點詩情畫意都沒的下雨聲。
寶寶小學時,每年的十二月都會有聖誕園遊會。她剛上小學那一年,媽咪答應去會場幫忙。不意,碰到爸爸出國,只好帶著寶寶一塊去。當時五歲的她相當怯生拘謹,不敢自個走來走去,也不敢同認識的小朋友一起玩,只是乖乖地坐在那裡,從看我佈置會場到忙得無暇他顧。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她就乖乖地待在媽咪身旁,不哭不吵也不鬧,真是 sweet 得令人心疼。直到我們後院鄰居一家人來了,才帶著她一起去玩玩逛逛;給她買東西,幫她付錢做 craft work。可隔沒多久,寶寶還是轉回來找媽咪。
三年後的聖誕園遊會,寶寶帶著她從學校嬴來的兩英磅 voucher,加上我給她的兩英磅,興緻勃勃地進會場。我在聊天,她就自個逛、自個買、自個玩,每隔一段時間再回來看看媽咪。她不是只把錢拿來買買買,還懂得花在自己感興趣的 craft work 上,事後,頗洋洋自得自己的作品。這讓為人母的我感到很欣慰,寶寶很有自己的主張和想法,不是那種把錢交到她手上,只會買買買 、不多做思考的小孩。
寶寶因有一次沒錢,錯過了愛吃的冰淇淋。媽咪就給了她三英磅,以備不時之需,稱之為 emergency money for ice cream。恰逢學校放假一天,又是買菜日,媽咪就帶著寶寶一道去。一聽說要去買菜,寶寶像所有小孩子一樣,開始叨叨唸唸著要買這個買那個的。媽咪一邊當耳邊風,一邊叫她把自己的錢帶著,要買用自己的錢買。寶寶抗議說,那可是她的 emergency money for ice cream。媽咪說“不管”,她就真地把錢帶著。我教她放在外套上有拉鍊的口袋裡,才不會掉出來。到了超市,買了該買的菜,走過甜食區,寶寶和我選了兩包巧克力,正好三英磅。媽咪是為了聖誕節而買,可沒想到要讓她出錢。沒想到付帳時,寶寶居然把錢從口袋裡掏出來,花樣的小臉臉,有點點不捨。
“寶寶要自己付嗎?”
“媽咪說得啊!”
真是 sweet。我接過來一看,那三英磅用一張紙包了起來,上面寫著 money,還畫了個心和幾朵紫色的小花。我把錢放到口袋裡,明說要包得漂漂亮亮地,當成聖誕節禮物送給她。
當時的寶寶,每天開開心心地上學,開開心心地回家。上學第一年她不知道怎麼交朋友,後來,不愁沒人同她玩。如果哪個好朋友太 bossy了,她就慢慢地疏遠她、get rid of her。以前,連認識了幾年的媽咪同她講話,她都嚇得微微發抖。後來,她主動過去和同學的媽媽爸爸聊天,主動邀請他們的女兒來家裡玩。偶爾,還會主動邀請自己去人家家裡。剛開始學游泳時,寶寶興緻並不大。幾年下來,為了能再晉級,她顧不得感冒流鼻水還是要去參加考試。
媽咪心裡想,“哇。”
在台北木柵動物園看了貓熊,又買了一隻毛絨絨的大貓熊後,有幾年時間,寶寶的願望就是 save the panda。還編了一首歌 bamboo、bamboo、bamboo forest,什麼 white chocolate,dark chocolate 的,歌詞我沒記住。她有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想與她一起共赴保護貓熊大業。寶寶將她們的名字一一寫在紙上,但不盡然相信每個小朋友。因為不是每個都像她一樣 trouble free,也不是每個將來都能唸到 PhD。有小朋友到了二年級,連六加六等於多少?都要數指頭數個老半天,更別提加減之後的乘除運算了。
寶寶曾說等她變成 teenager,還是會很 sweet,當時媽咪也天真篤定地這麼以為。還說等她二十一歲時,要開始燒飯給媽咪吃。她將來會有一棟大房子,屆時要請我過去和她一塊住哩。
“嗯,真好。”媽咪心想,世界真是美好。
聖誕節一年一年地過,聖誕紅開了、又謝了。流水帶走光陰的故事, 寶寶成了“無所不知,無所能”的“天才少女”。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穿越時空、繞了幾圈地球再來點政治娛樂八卦,她統統都知道。甚至連媽咪寫作時,憑她那丁點中文程度,也敢跑過來指點江山。媽咪大吼一聲,順便拍了一下桌子,才將她斥退。
提到寶寶的中文程度,曾經是媽咪心裡的痛。寶寶兩歲時,媽咪開始敎她背唐詩,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約六歲,開始教她寫中文。寫了幾年寶寶老是和媽咪搗蛋,為了避免被她活活氣死,只好豎白旗投降。前些年還帶她回台灣上了一年小學,當時她的口語、書寫能力都還過得去。幾年過去,業精於勤荒於惰,到如今,寶寶一首唐詩也不會背,認得幾個中文字?無從知曉。口語如何,也很難說,她早就不和媽咪說國語了。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她居然連中文也是什麼都知道。每每媽咪抓住機會給寶寶解釋些成語典故什麼的,才一開口,她已連連大叫著,“I know; I know.”
知道歸知道,飯來張口、茶來伸手,收拾歸納整理最好一切幫她做。都說要以身作則,媽咪反消費主義、不屑資本主義,對逛街購物美容美髮化妝擦指甲,通通沒興趣。寶寶每個禮拜花好幾個小時在頭髮上,那些個瓶瓶罐罐媽咪一個都不認識。慶幸她的朋友圈不時興塗塗抹抹,否則以父母的卑微之力,哪敵得過同儕壓力?
寶寶自詡為天才,媽咪卻得求助 Google ,“Why are teenagers so dumb?”
以前是小甜甜,現在,只能耐心等著她蛻變為大甜甜。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一年容易又聖誕,年華似水,迎來了聖誕紅,等著山茶花含苞待放。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王維《終南別業》: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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