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無條件投降,中國抗戰勝利。
天上白雲,緩緩飄過。
駐紮在河南韓家莊的日本軍隊,哭過駡過燒過後,下令日僑僅大人能撤離。隨軍護士大島和子為了能將襁褓中的兒子帶回國,把他裹得齊齊整整,穏當當地放在竹籃裡。拴上籃蓋,當隨身包袱帶上卡車。
日軍倉皇撤離,所有留下的,附近村民爭去撿拾。乳泉村的羊角大娘剛接生回來,清風徐來,騎著驢子悠哉悠哉。上身一件白色短褂,一臉慈眉善目,沐在和煦的陽光下,宛若觀音大士。見村民滿載而去,也趕著去拾荒,從灰燼裡掏摸出好些個粗磁盤子。正欲離去時,亂樹雜草間傳來嬰兒啼哭聲。羊角大娘走近一瞧,好個白胖可愛的嬰兒,見了她就停止哭泣。大娘轉身欲離去,一聽嬰兒哭聲又起,還是抱了回去,取名狗娃。
羊角大娘一兒一女,兒子葫蘆是個聾啞,三十歲了還說不上媳婦。她琢磨著把狗娃當孫子養大了,等自己西歸後,葫蘆還能有個兒子照顧著。女兒秀秀十來歲,長得水靈靈又溫婉可人。一件褪了色的紅底短褂,長辮上的紅頭繩紮,透著少女的青春氣息。狗娃也裹在紅色襁褓裡,與石砌牆上垂掛下來的紅辣椒串相映成趣,憑添生之意趣。
秀秀極喜歡狗娃,葫蘆卻嫌狗娃又吃又拉的,麻煩。隔鄰的二叔則因與日軍打仗而少了一隻手,對日人深惡痛絕,連帶著反對大嫂把個日本嬰兒養在家裡。
「我是想著,大人是大人,孩子是孩子。」
「孩子也不行!野狼養不成家狗,我跟他們打過仗,日本鬼子都是些沒人性的東西。」
「他們沒人性,咱得有人性,孩子是條性命,咱能眼看著不管?」
「誰想管誰管,反正咱不能養活這孽種。」
大娘四處幫人接生,眼底盡是生命,菩薩心腸。「觀天觀地,一個人來到這世上,能送到活路上,就別推到死路上。」即使是閨女、寡婦生的孩子,也幫他們找出路。二叔與日軍面對面作戰,經歷的是悲是苦是痛是死,仗打完了、傷疤仍留著,依然憤懣。除此,羊角大娘認為二叔其實還藏著一份私心。兒子葫蘆娶不了媳婦,若無狗娃當兒子,將來他們這片宅子和田地,自然歸二叔家所有。或許二叔的確有幾分私心,但他對日本的忿恨也是真真實實。村民搶著撿拾日人留下的東西時,只有他不撿拾,而是拿起一塊大石頭,砸向日本軍方信奉的八幡大菩薩。
狗娃仍需要餵奶,羊角大娘只得抱著他在村裡討餵。婦人餵奶時,她就幫忙幹活。饒是如此,能餵、願意餵的婦女終是沒了。儘管秀秀建議就餵麵湯,大娘思前想後,還是把狗娃送出去吧!她教秀秀把狗娃放到大路上,讓路過的善心人收留。秀秀既不忍狗娃哭泣也捨不得,沒多久就抱了回來,自己難過地眼淚撲𥰡樸𥰡流。羊角大娘見狀,想開了。
「真是天不收,地不留啊。不送了,該來的送不走,該去的叫不來。這呀,是咱的緣份兒!」
乳泉村是個小山村,處處石砌,座落在層巒疊嶂間,空翠煙霏。長到四、五歲的狗娃聰明伶俐,善解人意,葫蘆也歡喜。山上的老師父來借驢子䭾糧,應主人之請寫了付對聯。狗娃竟能指認出「阿彌陀佛」四個字。爸爸葫蘆做完工回到家,狗娃會忙著搬凳子,還幫他捶背。葫蘆亦滿滿舐犢之情,護著狗娃不被二叔和二叔家孩子嫌棄欺負。二叔家孩子因狗娃出身,會欺他駡他「小日本、雜種」。廟會時,葫蘆將狗娃一路放在肩上去趕會,如正常慈父般。為他買了個餅,將他坐放在大樹枝幹間看表演。被叫去挑水回來時,卻見狗娃被打得鼻青血流,獨坐地上哭泣。葫蘆滿眼心疼,卻苦於無法言語安慰,就抱著狗娃用樹枝抽打村口的石人出氣,逗得狗娃破涕為笑。
父子情深,當葫蘆要與村裡壯丁去陜西修鐵路時,小小個兒的狗娃也想跟著去。因為,「我會幫爹幹活,我會說話,我也聽得見。」葫蘆聽不見,但懂得狗娃的孝心,慈愛地抱了抱他。離別在即,狗娃對著他的耳朵大喊了兩聲「爸爸,爸爸!」把兒子的呼喚放在心底,葫蘆滿懷欣慰地離去,卻再也沒有回來。修路時,山洞的石頭落下來,大夥直叫他快跑,可葫蘆聽不見啊!狗娃似懂非懂爸爸再也回不來,抱著倔強的希望,天天跑到村口那堵石牆上,坐在他與爸爸離別時的同個地方、等他。
狗娃與母親失散時,不過數月,渾不知人間事。葫蘆的逝世讓幼小的他,首嘗人間別離苦。他坐在石牆上,沒等到爸爸回來,而是奶奶與姑姑的遠行。羊角大娘和秀秀欲趕往葫蘆遇難處,順道去渭南妹妹家。千行百里地,只好含淚把狗娃送給了無兒無女的貨郎夫婦牛氏,希望他能過上更好的生活。懵懵懂懂的狗娃,沒有忘記來時路,跑回兩扇門深鎖的家門口,坐在台階上,等著奶奶和姑姑回來。
這一等,數年已過。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大風雪,山路上羊角大娘拄著枴杖,見一背著柴薪的少年走在前方,趕上去問路,居然是狗娃。穿著單薄,頭上連頂帽子也沒有。到了牛家宅子一看,大娘一切明白了。牛家夫婦去年底生了個兒子,裹在上好紅布襁褓裡,狗娃卻挨餓受凍地。羊角大娘世情看透,沒有出言責怪,只有志氣與傲氣,一口茶不肯喝,一口飯不肯吃,堅持帶著狗娃就走。只說了,「常言說,豬是豬、羊是羊,豬肉長不到羊身上。」
風雪中,狗娃與奶奶愉悅地走在山路上。回到久違的家,愈形困窘,但有火可以烤,有姑姑疼他憐他愛他,幫他納鞋、做衣裳。冬去春來夏也至,為了幫扶家裡,秀秀決定嫁給一個大歲數男人,因為彩禮夠豐厚。臨行,她幫狗娃做了大小不同的鞋,縫製了棉襖、夾襖、單衣服。秀秀細細地叮嚀,狗娃聽到後來只動情大哭,求姑姑不要嫁人。
羊角奶奶日漸體衰,怕是見不到狗娃長大成人,就把他送到山上的清涼寺,求老和尚收留。她將一條和服腰帶留給狗娃,告訴他這是他親爹娘留下的,好好保存。狗娃緊緊攢著拳頭不肯收,彷彿深恐一收下,自己就再也不是奶奶的孫子了。老和尚為狗娃取法號明鏡,明鏡仍惦記著自己姓康,仍偷偷地想著奶奶,偷偷地跑回去看她。狗娃在泣聲中送姑姑出嫁,很快地,明鏡在哭聲裡送走奶奶。老和尚卻告訴他,
「出家人深入空門,要行人所不能行,忍人所不能忍。三業清淨、六根純合,斷慾去愛、斬絕俗情,眼淚是不能流的。」
來到世上十餘年,幾番生離死別。愛他、與他最親的三個親人,爸爸、姑姑、奶奶,相繼離他而去。塵緣如夢,這一刻,明鏡懂得了「斷慾去愛、斬絕俗情」。他用力地擦去淚水,掩住嘴巴克制哭聲與情緒。三十年後,修成了佛教根基深厚的明鏡法師。並以中國佛教代表團成員之一,首度踏上了日本。
日本,當年那個矢志不與嬰兒分離的少婦大島和子,多年獨居一棟老屋,垂垂老矣。透過厚生省,她寫了無數信到失去嬰兒的傷心地、河南韓家莊,全被退了回來。可當她從新聞報導得知明鏡法師來自韓家莊,又是日本遺孤時,心思又活絡了起來。狗娃當時不肯從奶奶手中接過的和服腰帶,老和尚收了下來,講經之餘,還教明鏡日語。也因為這條腰帶,母子得以相認。
刻意不挑起中日戰爭的血腥過往,明鏡父親設定是個派往滿鐵服務的醫生,在他出生前兩個月即病死洛陽。當年母親將明鏡以包袱方式帶到遣返卡車上,但因車上過於擁擠,被士兵劈手奪下、拋到了草叢間。母親哭喊著要下車,卡車已迅即開走。說起這一幕,母親又悔又恨地請求明鏡的原諒。
明鏡安慰母親,並依母親之請,穿上了父親生前的和服。脫下袈裟的他,激動地喊了生平第一聲「媽媽」,同時跪謝母親生他之恩。母親激動又感動,彷若在夢中,以為從此天倫共聚。奈何,母子緣淺,在她張羅著吃飯的片刻,明鏡莊嚴地脫下和服、折好、放回原處,披上了袈裟。注視著明鏡這一舉一動,母親神情從訝異、傷心、轉理解、安然接受。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又如電,應作如是觀。
生平第一次,母子倆共吃了一頓飯,淡淡的哀傷,平和又客氣。明鏡將一串腕珠送給母親,囑她保重,並請求明日不要去機場送行,母親低眉點頭答應了。但仍跑去偷偷看著兒子離去,點點淚光,盡是不捨與傷悲。
「再見孩子,保重!」
登機前,明鏡似有若無地搜尋著母親的身影,不見,彷彿鬆了一口氣。
藍色的天空、青色的山脈、清涼寺鐘聲,明鏡回到了養育他的故鄉。走過羊角奶奶的墓,人生就是不斷地離別,木魚聲響起,塵緣落下。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後記:
1,劇中故事與人物,一如羊角大娘的石砌宅子,處處散發著質樸又溫潤的氣息。沒有硬生生的說理,沒有刻意渲染的情緒,有著純粹而簡單的美與感動。
2,電影裡的乳泉村實為郭亮村,處太行山腹地,山勢險峻、壁立千仞,有「太行明珠」之稱。因很多村民在片中客串,上映後,導演謝晉專門到郭亮村給全村人放映。
3,謝晉乃一代名導,有「中國電影民族魂」之稱,代表作為反思文革浩劫的《芙蓉鎮》。
4,《清涼寺鐘聲》之後,郭亮村的名聲越傳越大。原始古樸的村落,壯美的太行風光,吸引了40多部影視來此拍攝,也吸引了不少遊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