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22|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華燈初上的另一面:重憶林森北路

    日前收看華燈初上的播出時,我有極大的共鳴感。
    大約是七歲或八歲的年紀,林森北路七條通這個名稱就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腦海中,對當時年幼的我來說,如果哪天需要獨自一人在台北市的某個角落搭上計程車回家,不必記下落落長的地址,只要向司機報上“七條通",司機自然知道要載我回到哪裡,這個名字就好像我的導航塔一樣,永遠會引領我回家,回到那個擁有極大落差的世界,一個白天平淡無奇,夜晚觥籌交舉的空間。
    現代的臺灣人們一聽到林森北路,也許會馬上聯想到居酒屋、日式料理、壽司店、KTV,那些燈紅酒綠的景象。
    這裡在夜晚如此繁華的原因,要追朔到日治時期。那時的中山區被日本人稱為大正町,是日本人為解鄉愁,而特意規劃而成日本古都的模樣,因此道路也仿造當時古都棋盤式的規劃,稱為「條通」。
    條通在日語裡是巷子、巷弄的意思,當時大正町已有九個條通,後變成現在大家口中所說的一條通、二條通……等等。當然在大正町內有許多居酒屋、酒店供行政官員們娛樂,也是為什麼後來林森北路會被冠上聲色場所的刻板印象的原因。
    在這裡我積累了許多刻骨的兒時回憶,而一年前,當我回到七條通裡的那棟老舊公寓時,似乎看見了那位在夢裡遲遲不與我重聚的老兵。
    民國38年 舟山 登步島
    那一年,11月3日,砲彈成千上萬的射向登步島,解放軍數千人登陸。我生於和平時代,沒有聽過炸彈的聲音,我也沒有問過,被那麼多砲彈震得失去知覺,面對來勢洶洶的共軍,手腳不自覺顫抖,恐懼籠罩全身的感覺是如何。
    本籍在江蘇武進的乾爺爺,那年23歲。身穿軍綠色制服,胸膛有青天白日的徽章,血染小腿。我念著他從當年保存到現在的傷票,看著褪色的字跡,一股激動悲痛的情緒湧上。
    受傷地點:登步島
    受傷日期:38年11月4日
    受傷原因:炸傷
    受傷部位:小腿
    “南有金門,北有登步島"
    一想到因為這場戰役的成功,幫助國民政府多爭取了一些時間撤離到臺灣,而他是這場戰爭中助勝的一份子,便有一種複雜而難以形容的情緒,這情緒裡交雜著震撼、歷史、家國。
    同年十二月,國民政府決議遷都臺北。
    我總是在想,逃難的情況是如何?
    乾爺爺他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和家人道別,碰最後一面?
    船上,有碰到同鄉、同營的弟兄嗎?
    這些答案隨著50年代國共內戰的落幕,徒留玄想。
    民國65年8月 臺北
    他收到了政府寄來的一封信。看著信封上的黨徽,金黃色的刻字,心裡有底。
    小心翼翼劃開封膠,掉出一張除役令。
    我記得後來的他跟我說,退伍似乎沒有他想的如此正式、隆重,是一種難以置信的感覺,不過,心裡的確如釋重負,「哎呀,我就在今天退伍啦。」
    那張除役令一個手掌大,依然有著青天白日的徽章蓋在上頭,裡面用毛筆清楚地寫下了他的軍種、兵籍、入伍日與除役日。
    後來,隨著正式退伍,乾爺爺帶著這張小小的除役令、軍牌、以及補償金落腳在林森北路這棟公寓。
    民國94年 臺北
    只靠補償金與榮民補助是過不了生活的,當年他甚麼工作都幹過。修皮鞋、賣湯包、擺攤位……,隨著年紀增長,體力下滑,慶幸還能在這棟公寓當管理員,做些零工,勉強能養活孑然一身的他。
    幾十年過去,後來乾爺爺認識了從鄉下來台北打拼的奶奶,幫忙照顧年幼的父親到大,接著照顧年幼的我,而我也才和他結下短暫幾年的緣分,一起住在這個小公寓裡過日子,我和父親,幾乎就是他的親兒孫。
    幼時我會跟著他一起在這棟大樓工作,一方面除了好玩,一方面我也因為他已身形佝僂卻還有那麼大的工作量感到不捨。
    最初對乾爺爺的印象是收垃圾,大樓住戶丟的所有垃圾,都要由他分類,一包一包解開垃圾袋的結,翻出裡頭還能回收的紙類、塑膠,剩下的垃圾再丟上他破舊的藍色推車,接著推著車走到幾個巷子外等垃圾車的到來。“給愛麗絲"的樂聲飄揚在空中,是我每天跟他一起走那段路時的主題曲,而手裡幫忙推的那台藍色推車能載的垃圾量很大,用繩索固定好後,垃圾堆都會高過我好幾個頭。走在他旁邊,四周都散發著臭味,對還是小孩子的我來說難以忍受,但我記得,我堅持陪他走過好幾次。
    偶爾會有驚喜出現,爺爺總是能在垃圾裡翻出許多還能用的物品,項鍊、手環、皮夾、翻譯機、舊型手機、充電器……等等,不勝枚舉。每次他拿給我這些東西時,我一點也不介意上面可能有的破損、髒汙、油漬、黑斑、酸臭,甚至很開心,彷彿挖到寶。拿到以後我們會試著使用看看,例如:確認還能不能開機、有沒有破洞、能不能充電,如果都還能使用,我和爺爺就會雀躍不已,像是大樂透簽的號碼中獎一樣。
    我們常常有送信的機會。
    一樓是爺爺的管理室,桌上泛黃的塑膠墊與墨漬透漏著這棟大樓的陳舊。郵差會將一大把的、全住戶的信放到桌上,爺爺戴上眼鏡後一封一封分類著。我呢,看不懂那些地址,只看得懂國字的一到七,恰好是大樓的樓層。
    「這一堆是二樓的,那一堆是五樓的,比較少的這堆是六樓的……。」
    分類好的信堆會呈交叉狀疊成十字,接著我們會一路搭電梯上七樓,再一路走下二樓,一層接著一層送信。老舊的電梯,隨著時間過去漸漸可以用復古來形容。經典的圓形按鈕,上面是黑色數字配上白底,按了以後會透著暖黃的暗光;電梯四周由表面是木頭紋理的塑膠板形成三面牆,隨著樓層的上升,由外灌往電梯內的空氣,仔細聞有古老的氣味。
    老公寓裡的大門各式各樣,還是經典的紅色鐵門居多。但是,仔細觀察七樓到二樓的大門,可以看出不同細節在這些大門中變化,鐵門可能是最受歡迎的紅色,也有淺綠色、墨綠色和米白色,手把與門縫透出了鏽,是時間與使用者刻下的痕跡;上面的花紋有的是流線型圖騰,有的是已發黑的金龍,有的是簡約的直線,有的是典雅的一朵鐵花。大部分還能在鐵門上的縫看到褪色的單字春聯,那是住戶用正貼的福在門上許下一年份的好運。
    當然,有的住戶翻新家裡過後,可以看出相當現代化的大門,通常旁邊會伴隨著摩登而典雅的三角信箱,有的住戶沒有信箱,我們就會將信塞進鐵門上的縫隙之間,或是隨手放在鞋櫃上;倘若那位住戶是極簡主義者,連信箱、鞋櫃都沒有的話,就會是由我蹲下把信塞入底下的門縫。對爺爺來說,這個動作太考驗他的身體了。
    地下室對我或爺爺來說,是很熟悉卻不合理的空間。
    爺爺的住處,是這棟老舊公寓的地下一樓,說他是大一點的儲藏室也不為過,沿著樓梯走下即可一覽整個房間,但這裡空間雖小,五臟俱全。除了牆上有他從軍時所拍下的照片外,還有一台小冰箱、微波爐、小電視、勉強塞進去的衣櫃和床,而我們就住在這裡。地下室的接電是怎麼做到的呢?我想只要有延長線和電線,這些事情對一個老兵來說不是問題,老兵,什麼事都會。事實上,對一個五、六歲,身體未發育完整的小孩來說,這裡很大了,由於長年陰暗潮濕的緣故,靠著一台電風扇還是可以消掉暑氣,不至於太熱。雖然壁癌叢生,但那反而是打發時間的玩具,我總是會每天偷偷挖掉一角白漆,看著灰色水泥漸漸佔據大多數的牆面,像是布局。冰箱裡塞滿了超商的飲料、優酪乳、蛋糕,是躺在床上看電視時的良伴,雖然爺爺看了嘆氣不已。在這個小空間,沒有浴室和廁所,只有尿桶,尿在一個小小灰色的廚餘桶,蓋子蓋上後,擦擦屁股穿上褲子,假裝自己在執行沖水的動作,每天再由爺爺親自清理它,只有尿桶被清理時,我才必須停止呼吸,以免垃圾的臭味與阿摩尼亞味混雜後衝入鼻腔,頻頻作嘔。
    洗澡時,沒有浴室怎麼辦呢?身為大樓管理員的爺爺,自然知道哪一層樓的哪一間房間是空屋,自然也有那間房的鑰匙。所以,洗澡變成了很隆重的儀式,任我挑選今天想去哪一間房,想去五樓比較大間的?還是三樓那間燈比較亮的?還是六樓那間最乾淨的?都不是問題。只要有爺爺在,這些都不是問題。
    民國100年10月 臺北
    這天,爺爺拿了一盒雪白的盒子給我,裡面是典雅氣派的寶盒,打開後是建國百年暨兔年生肖套幣紀念幣,正面有著國父肖像,背面有建國一百的字樣,隨著角度與光線變化,可以看到那四個字隱藏在其中。
    國泰,民安。
    爺爺說,我屬兔,這是屬於我的錢幣,他排隊排了三個小時才買到的,口袋裡還帶著早就已經泛黃的國民黨黨證,看看能不能有個優先權、保留權之類的。現在想起,也許,爺爺他愛著那個黨嗎?不得而知。但至少他愛我這個答案是篤定的。
    依稀記得爺爺用外省腔說的,「阿妹啊,這套錢,妳要好好收好喔,這以後會價值連城的。」
    民國101年 埔里
    大約是在國中時,我搬回了台中,不再是臺北人。臺北正式成為我記憶裡的夢幻島,所有的快樂、悠閒,和幸福都發生在那裡。
    在台中時,偶爾會和爺爺通電話,可以想像他大概是看著泛黃桌墊下的紙條,撥著舊式家用電話,一一按下他已經記在心裡,仍想要再次確認的那組號碼。我的號碼。
    依舊,會用外省腔問著我,
    「阿妹,吃飽了沒?」
    「冬天會冷嗎?需要棉被嗎?爺爺這裡很多。」
    「要乖乖讀書喔。」
    從話筒聽到這些話,會格外幸福的原因是因為,這些關心以前在臺北他不會當面跟我說,總是用很含蓄的、很溫暖的方式,表達他的愛。爺爺他的確是沉默寡言,他沉默寡言來自於他不善表達,而他不善表達來自於他來自那個時代。
    我從不埋怨。
    9月
    入秋那陣子,他的健康急轉直下,幫他從臺北轉到離家近的埔里榮民醫院,觀察他的肺炎。我總是會聯想到以前在一樓,他抽的那一大盒菸,鮮黃色的外盒配上正紅色的字樣,是長壽牌。
    當時一下課就過去看看爺爺的我,只能戴口罩進病房,這情況倘若發生在今年,是不是也不違和?
    慚愧的是當時與他留下最後一張合照時,他面露微笑,而我戴著口罩,相當地、極度地懊悔。
    為何不敢與他一起露臉合照?
    10月
    上個月初又再去看了一次爺爺,前往埔里的路途雖遠,卻不減想看他的心。
    病房裡,他看起來虛弱,但一見到我與父親進門,他微笑得很帥氣。我們帶了當地特產的芭蕉,告訴他,你吃吃看,雖然很小但很甜。
    「住得還習慣嗎?身體會痛嗎?」
    他點點頭,嘴裡小口小口咀嚼,「還可以。」
    「這裡很安靜,天氣、氣溫都很舒適吧?和臺北相比。」
    爺爺又點了點頭,看向窗外,看起來是樂觀又平靜的。
    他和父親說,希望早日出院,一起和我們住台中市區,一起過日子。
    我們說好,當然好。
    11月
    入冬了,以往在臺北,此時應該時常下起綿綿的細雨,伴隨著冷風刺進骨裡,是難以忍受的寒。
    盼望著在病房裡爺爺能蓋著溫暖的棉被,夜間我們又去看了他。
    他似乎是意識不清了。
    大口大口喘著氣,也拚了命的想吸飽所有的空氣。
    但是他又拿下氧氣罩,閉上眼睛休息。
    幫他戴上,他拿下。
    又幫他戴上,他又拿下。
    是個矛盾而痛心入骨的景象。
    不確定他是否有意識到我們在他身旁,直至我們離開病房前,無法再和他對話。
    關上門之前,我對著爺爺說,「爺爺我們要先走了喔,對不起。明天還要上班上課,你要乖乖聽護士的。再見。」
    公路上是一片漆黑,剩皎潔月光作伴,撒入車窗,撒入眼角,撒入淚裡,我順著兩頰流下月光。
    腦海裡想著爺爺曾說的,「爺爺想趕快跟你們一起在台中住,等爺爺病好了,不會麻煩你們的。」
    民國109年
    爺爺走了以後,臺北這個夢幻島成了無緣之境,更別說七條通那裡。但是,每年去臺北軍人公墓祭拜他時,仍會想起以前在那的時光。
    安安穩穩的,無憂且無慮。
    今年鼓起勇氣,回去看看那棟老舊公寓時,童年往事又鮮明的在眼前浮現。
    沿著七條通的下坡走到公寓前時,眼角就開始酸澀。
    臺北,為什麼可以一直保持舊的樣子?
    一切都還在,一切都是原來的那個模樣。
    站在門口,彷彿可以看到年幼的我自己,跟著一個年邁老人收垃圾,我們推著藍色推車,哼唱那首給愛麗絲,緩步走向巷子口。也看到自己和他一起迎接郵差,細數這些是哪一層樓的信,試著記住所有的住戶,猶豫是紅色鐵門那家還是米白色鐵門那家。
    也記得,我們在地下室吃吃喝喝,分享今天挖到的寶藏,看他那淺淺的微笑,映在我心裡。
    有時候會想,是不是絕大多數的臺北巷弄都被定格在上個世紀的某個瞬間,從未改變?臺北是不是會永遠都擁有這老舊的外表,好讓離家的人們可以在多年後回憶當初?
    是不是,臺北的氛圍將會一直存續而不變,在若干年後的誰化為塵土時,場景依舊?
    爺爺走了以後,我就一直,一直期待與他相見的那一天。在夢裡也好,在靈魂消逝的世界裡也好,我深深盼望那天來臨時,我可以抬頭挺胸的跟爺爺說,我成為了向善的人,沒有愧對他。
    曾有人問,如果夢裡遇不見思念的人,那舊地重遊時,就能見到故人的身影嗎?
    我想是的。
    會永遠在那個小孩的心裡,不會忘記;只要世上還有人記得故人,他便永不消失,只要這棟老公寓還在,他就從未離開。
    *此文榮獲2021西灣文學獎現代散文組佳作,考慮評審建議並稍作修改後,決定於方格子平台與讀者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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