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30|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Dear Ally 我盯著,直到分不清那個在跳舞的人是她,還是我?

妳的文字貼和妳的身體,落下線條,力量與氣息流動,聳肩、伸掌、側身、擺頭,汗水淋漓,心神合一。我彷彿附身於這個文字所形塑的肉身,以第一人稱的姿態和妳共舞。Ally, 妳跳舞的樣子好看極了。
觀看舞蹈的迷人處在於,觀者被邀請、涉入舞者私密的身體,舞者的身體成為一個容器,乘載著他自己、編舞家、舞台設計、燈光設計等藝術工作者的意念,還有作為觀眾的我們的投射。也因此,舞蹈難以具象,難以言論,它本身就是雜揉複合,且帶有遊戲性質的一場貼近真實的儀式。

我先知道了身體,才看到舞蹈
舞蹈揭露了身體的私密性與集體性,眼前舞動者明明是別人,但觀者卻能感同身受——這件事情我也是當了舞蹈觀眾好久、好久以後,才稍稍有的感受,在自己真正感知「身體」之前,對於舞蹈的理解,僅只達展示,並不能體會觸發心神的共鳴。直到在舞團工作,我近身觀看舞者的身體,以及他們和身體的關係——那真是一種互相奉養,也是一種帶著神性的借貸關係。
訓練、紀律是我對舞者的第一印象,標準下的身體,卻只是基本條件。在那之後是個體性的展現,以及日日夜夜,沒有一刻可以停歇的身體感知。
能搭車就不要走路,飯店一定要有浴缸,如果遇到長時間的巡演,就先去跟當地按摩店談好價錢,讓舞者演出完有地方放鬆筋骨——有這麼誇張嗎?有的,一點也不誇張,當我站在側台,實際感受到舞者以肉身撞擊地板的力道,互相抬舉的肌肉爆筋,汗水噴發滿地要小心不要滑倒,甚至,要在側台備好小罐氧氣——舞者們會在衝進翼幕的幾個八拍喘氣時間,大吸幾口氧氣,然後跨步出去,在千人眼前完成他的演出——少走一點路、泡熱水歇息、按摩結團的肌肉,也就是職業日常。
過去如每當工作不順,我就會刻意經過排練場,隔著窗簾,看舞者在裡頭排練的身影。跳躍、舉腿、歪斜或顫抖,保持身體能力,記憶動作,卻又要同時開放創新。當我們依賴電腦、憑藉科技,使工作的門檻越趨降低,怕忘的事電腦會記下,算不清楚的計算,電腦會算,怕別人不相信的事情,只要下廣告,就能如宗教般宣揚達布⋯⋯但舞者不行。
他們要重複一套指令千萬次,在立體空間中充分覺察速度、重量,以及情感疊交,再把這千萬次的真切,變成每一次都是第一次的演出。在紀律與訓練之外,舞者要從重複中,找到「自我」。而且,幾乎沒有任何工具可以幫助他們。每一次,他們都是用「自己」、用「肉身」在承擔世界。

當我們觀看舞蹈時,我們究竟在看什麼?
前陣子,我看了一個舞作《One Danced》,它是 2017 年編舞家陳武康編創的獨舞作品。當年由陳武康與他的太太葉名樺、舞者方妤婷,席開三場,各自詮釋。四年後,這支作品再次由陳武康與另外兩位舞者演出,我觀看的場次是我的朋友廖錦婷的演出。她說當年她看了這支作品的演出,一直在想如果她能跳該有多好。然後她做到了。
黑暗中,一條橫幅長紙,像一段筆直的路,置於劇場中央,一列日光燈整齊於紙張上方,天地之間拉出一條橫線向空間,像一條筆直的「一」。燈光昏暗,偌大空曠的空間,一種冷清的祭儀感油然而生,除了燈光和一張紙,人們沒有其他資訊可以吸收,且靜且待,直到舞者像從我們心中走出來那樣地,出現在白紙的某一末端上。
她全裸。開始行走。她往前走,往後踩,每一次運行都有不同的重心嘗試。有時候是髖骨帶動,下一次是呼吸引導。我盯著她的身體看,直到我分不清楚,那是她的身體,還是我的身體。
燈條加熱著空氣,舞者在這一條紙上不斷行走,更換姿態或節奏,汗水緩緩滲出,劃過肌膚地搔癢,連動成整片的濕熱。舞作的末端,她蟄伏於紙上,汗水成為一種確實的產物,沾濕處留下深色痕跡,她黏在紙上翻身、轉體,時而虔誠俯拜,時而仰天撐地⋯⋯
身體舞動地樣貌,我當然可以細細切分,化為文字的描述,但,那還會是「舞蹈」嗎?當舞蹈結束,舞者離開舞台,空蕩的舞台上還留下什麼可以證明剛剛發生的那些事?那些「舞蹈」?
我想這是編舞家讓汗水滲透紙張的原因。汗水,成為舞蹈的證物。
「到底會留下什麼?或許,汗水會告訴我們答案。」——《One Danced》節目單
舞蹈後,舞者留下汗水,那觀者,留下什麼?
後來我學會,當我對事物感覺懷疑,對我的決定或心情感到無法掌握,似乎,我不是我的主人,沒辦法做真正的決定時,我就呼吸。呼吸,然後問自己:「嘿,你不是能自己呼吸嗎?」呼吸,是讓我回到自己身體的咒語,身體是千真萬確的事。當然,如果可以,我還會去散步,慢跑,或是爬山⋯⋯舞者以身體提醒著我,那樣單純,卻又千真萬確的事。而不是「使命」、「意義」的追求。
關於觀賞舞蹈,我最享受的是理解到舞者與編舞家煞費苦心地訓練,一切的技巧、編排,以及作品想要傳遞的訊息,通通被接收後,還有一件對我而言最中要的霎那——「獨特性」的展現,或,我們稱之為「真實」,或「人性」。那可能是舞者在超高技巧的拔腿後,落地前重心的微微晃動;是飛彈後落地的一聲震動;寂靜中的喘氣,劇烈凹陷、鼓起的腹部;汗水、汗水、散亂的髮絲以及沈浸的神情⋯⋯
一個念頭撞了進來,我突然在想——不久的將來,劇院舞台上,將要迎來機器舞者,而作為人類的我們,仍然會為它心癢、共鳴,用肉做的掌心擊掌,激動落淚嗎?

我會為機器人的舞蹈落淚嗎?
過年前,我到台北市立美術館看了展覽「現代驅魔人」,在那裡有一個我非常想看的作品,是里米尼紀錄劇團的作品《恐怖谷》的全版錄像播放。整個劇作沒有真人在舞台上,僅有一副機器人。他是德籍作家湯瑪斯・梅勒的副本。湯瑪斯苦受躁鬱症、憂鬱症困擾,劇團替不喜歡演講的他製作了仿真機器人,代替他巡迴全球演講。
整個劇作以一名機器人的演講呈現,它述說著電腦發明者圖靈的一生,疊合自己、作為人的副本的功能,時而嘆息、擺手、口吃,全面複製了湯瑪斯作為人的細節。在「人」與「機器人」之間搖擺,刻意讓觀者相信了它透露人性的瞬間,然後又詆毀它,表明自己僅是非人。但它成功了,在它成功的讓觀眾走進劇場的時刻,就成功了大半,當它讓觀眾有點惹惱或有點疑惑,撩撥各種人類情感之時,它又迎來勝利。
如果機器人,可以勝任藝術家的功能,那麼藝術是什麼呢?這個討論當然非常的巨大,但需要討論之時,似乎也不遠了。當大家紛紛探索 NFT 或對元宇宙興致高昂,人類的定義,似乎也在軸線上漸漸位移著——不過我非常非常的希望,在我有生之年,不會買票進劇院看機器人跳舞。
Ally, 讀到妳引用《舞・舞・舞》時我超級興奮,也熱愛著妳引用的那段話。它總能使我安定下來。就像羊男說的:「跳舞吧。只要音樂還繼續響著。」跳舞吧,身體跳舞吧,創作也跳舞吧,只有跳舞,我們才可以對抗「鏟雪」般的人生。也只有一直跳下去,什麼追求意義的那種事,才不會追上來把我們撲倒。
舞蹈是舞蹈,也不只是舞蹈。舞蹈是肉體寫的詩,是巨大的隱喻,是絕對真實。
親愛的 Ally, 今晚就是小年夜了,你們會在哪裡過年呢?從夏天到冬天,新加坡的一切都好嗎?
想念妳,祝福妳想跳舞的時候,隨時可以起舞——
Jing, 2022.01.30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