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maru 在他判斷大概是最後一次見到殺手青豆時,他跟青豆說了一段小時候在孤兒院的經歷。當時身為朝鮮人的他保護了一名黑人混血的孩子,他形容那名孩子雖然塊頭很大,腦筋卻不靈活,於是同樣是被歧視階層的他,擔任起保護者的工作。接著,他開始形容這名孩子專注於雕刻的模樣。
手上拿著一塊木頭看半天,裡頭藏著一隻怎樣的老鼠、做出怎樣的姿態,那小子都能看出來。要看出眉目來,得花不少時間,可一旦看出來了,接下去就只剩揮舞著雕刻刀,把那隻老鼠從木頭裡面掏出來了。那小子經常這麼說:『把老鼠掏出來。』而被掏出來的老鼠,真的就像會動一樣。就是說,那小子一直再不斷地解放被囚禁在木頭裡的虛構的老鼠。——村上春樹《1Q84》
「把老鼠掏出來」——是現階段的我對「藝術創作」盡力貼近的詮釋。
把老鼠掏出來
是的,所有寫字者、創作者都會有這種循環。「啊,我的作品產生影響力了!」、「喔,我憑什麼創作這個主題、我說不好。」、「天啊這種內容有價值嗎?有意義嗎?」、「噢有人因為我的文字而覺得舒坦(感動)」就在此之中,如迷宮中的小老鼠,來來回回奔忙。
就像我們也常困惑,沒有人讀的字有生產的必要嗎?沒有人觀看的作品,還是作品嗎?創作的價值是什麼?——創作、藝術、作品,也被放入工業社會後、資本主義下秤斤論兩地賣了。因此,我們無法如孩子,放肆開口就是高歌,隨心旋轉就成舞蹈。而我,甚至還有了念「藝術行政管理」這門科系(汗)⋯⋯
「藝術」應該被管理嗎?
但當藝術被賦予使命,未得達成使命,它必須被管理。使命有如養活創作者,有如展現公共價值,有如走進大眾的生命之中使它發揮影響力。這些都很好,沒錯,是我們想像中一個好的藝術品應該要帶來的「成果」。
但,那創作的開頭、初始應該是什麼?對我而言,開頭很有可能就只是,想要把藏在木頭裡面的老鼠「掏出來」而已。掏出來之後呢?——我很想不負責任地說,沒有之後了。
人類對世界的理解,從各種學問中不斷的深入,研究方法、技術推陳出新,但用藝術來指認世界的人們,千年來幾乎沒有改變。我們仍然以身體執筆、舞蹈、歌唱,土法煉鋼地想要了解那些我們尚未明白的事,例如情感,例如愛,例如關係、生死、靈魂⋯⋯而宗教何嘗不是如此?
就像妳說的,音樂、舞蹈在宗教性的儀式中誕生,這些宗教儀式或是為了生命、為了死亡,為了個人或群體,歡慶或不安,都需要透過一些「什麼」把上述這些抽象地、語言無法準確包裹的「它」指認出來,藝術成為方法,而那些被當作「傳遞媒介」的音樂與舞蹈或是壁畫,被放在藝術品的位置上,成為表面上的成果。
但「藝術」從來就是一種心靈的運作過程,透過觸碰、閱讀、聆聽成果,你產生了一段獨特的、無人知曉的心靈旅程,這趟旅程可能給你似曾相似或前所未有,但仿佛你能感覺,你更了解這個世界——或我們說了解生命一些了。
青豆聽完這個關於雕刻老鼠的男孩的故事,心中仍然不解。她認為 Tamaru 先生不是會談論自己經歷的人。於是有了這一段,對我而言極美的對話。
我想說的事情之一,就是我至今還常常想起他。」Tamaru 答道。「倒不是說期盼再次見到他。我並不想和他見面。時至今日,見了面也無話可說。只是,他全神灌注地把老鼠從木頭裡頭『掏出來』的情景,還異常鮮明地留在我的腦海裡。這對我來說,成了非常重要的風景之一。它交給了我什麼東西。或者說,它試圖交給我什麼東西。
人要活下去,就需要這種東西。很難用言語解釋清楚,但這是具有意義的風景。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就是為了巧妙地說明那個東西而活。我這麼想。
——村上春樹《1Q84》
創作品試圖交一些東西給我們,它的意義不明是理所當然,正因為人們至今無法參透它的意義——它所乘載的那些指認方向:情感、生死、恐懼、愛——所以它才能不斷地存在,沒有獲得答案的那一天,沒有意義揭曉的那一天,創作者只能如飛蛾奮奮朝光前撲後繼。
Ally , 做為一名讀者,妳深入地走進創作者的生命中,幫她還原了事實,這是一件極度溫柔的事。因為妳的理解,我似乎又多了一點篤定,生命或生活自然只能如其所是,我既無法回到過去提早練筆,也不會瞬間老去擁有透徹的眼睛,不論寫什麼,我只能如其所是,把我腦海中老鼠的姿態想得更清楚一點,然後,把牠掏出來。
當然,話是這樣說,我還是寫得戰戰兢兢,自信與自卑來去,像台北連日來的午後雷陣雨,劇烈而快速。
把鯨魚下巴骨頭推進海裡
我獨自走上一座高高隆起的冰丘,那是我們的瞭望台,只要登上瞭望台就能一眼望見整片海洋。當我走進瞭望台時,我聽見台上傳來一陣歌聲,那是一首古老的愛斯基摩歌謠。
一位老婆婆站在空無一人的冰丘上,對著大海跳舞。舞蹈動作相當緩慢,看起來像是敘述說著什麼。我猜想這應該是自古流傳下來,獻給鯨魚的感謝之舞。這位老婆婆名叫麥菈,她一直很想吃到新鮮的鯨魚皮(muktuk)。我走到麥菈身邊才發現她哭了,她無視於我的存在,繼續跳著舞。——星野道夫《與時間的河約定》
跟妳一樣,有段時間我好著迷於原住民文化。高中的時候讀夏曼・藍波安,聽他描述男人出海與不出海,女人的耕種,海上的星星和拼板舟,我以為他們才是真正的人,被都市與教育餵養的我們,是次等的人。
這陣子抓起書櫃上星野道夫的《與時間的河約定》。他以攝影師的姿態,活脫脫的展示了人追逐自然的極大值。
大學一年級時,他在古書店瞥見一本名為《阿拉斯加》的書,被一張愛斯基摩小村的空拍照吸引,寫了封信給村長請求接待他。1973 年的夏天,星野道夫隻身前往世界的最北端,和傳統愛斯基摩文化生活了三個月。而這只是一驚艷的起手式。那年這名少年不過 19 歲。
星野道夫作為攝影師的方法,是把自己變成自然環境中的同在。最為稱道的就是,他拍攝時不配槍枝。他認為如果帶著武器進到自然環境,那麼當動物出現時,他的姿態會截然不同。試想,配著絕命武器的獵人,和手無寸鐵的攝影師,拍出來的照片確實能有不同的張力與價值。而這似乎也就是自然法則,他也就是遁入了自然法則,化為一隻美洲馴鹿、北極地鼠、或捕食鮭魚的灰熊,和他們站在同一水平線上——最後,他在一次於俄國勘察加半島拍攝中,被棕熊襲擊,結束了四十多歲的生命。
在他的照片中,動物們看起來靈性有志,在雪地中捕食或奔忙,牠們在每個那煞都清楚行動的動機,並且以獻出生命的重量主動出擊。相較於此,人類的爭鬥、煩憂,在星野道夫的作品前顯出一種哀戚的徒勞。而他描寫愛斯基摩人或其他自然生態攝影師和生物、環境的互動,都散發著一種詩意。但我想對他們而言,那都再普通不過的生命狀態。
在〈愛斯基摩人的捕鯨生活一九八三年〉中,他寫村民們划著木架皮舟在冰海上尋找鯨魚的身影。追擊鯨魚的過程有如《老人與海》,他形容「人類和鯨魚在同一個擂台上較勁,看最後誰能勝出。」
終於捕到鯨魚,村民們歡快,然後禱告。接著星野道夫寫村民如何肢解鯨魚,把皮與肉好好地卸下。
最後只剩下巨大的下巴骨頭,所有人聚在一起,將鯨魚下巴推向大海。我還搞不清楚他們要做什麼,只見他齊聲大喊:
「明年還要回來喔!」
就在這一刻,漂浮在冰面上的鯨魚下巴逐漸沉入北極海,激起美麗的浪花。
——星野道夫《與時間的河約定》
和台灣幾個原住民舞團有過合作,熟度不一的交往,也時常在他們的舞蹈狀態中,感受到很貼近自然、本能、野性的能量。更者,我時常被他們的「智慧」震懾。在他們的文化中仍然保有大量地知識是取自於自然或從自然演繹來的神話,那些故事讓人著迷,而當說這些故事的人們眼神黝亮,低著嗓音,喊一聲:「孩子,你要聽。」我幾乎要漩進古老的能量之中。
時常,我真的好渴望自己成為他們的孩子。
Ally, 我時常在自然中被療癒,我想這是人的本性。寫信給妳的忙碌盛夏,我正稍稍鍛鍊著體能,準備八月中旬要來趟久違的山行。許久沒有把自己丟到讓身體冒險的處境,著實有些緊張。但我會相信我的身體,帶著照片和故事回來說給妳聽。
祝妳有好的睡眠好的夢,還有豐盛的早餐!
Jing
2022.08.06 (遲到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