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Ally｜想要被找到，這樣的心情

Dear Ally

你不覺得這幾年，時間的重量改變了嗎？我希望已經有科學家發現這個問題，正兵荒馬亂地著手研究⋯⋯。

但應該沒有，時間變輕盈了，流逝的速度變快了，回憶變少了，那大概是因為自己變老了。變老的意思是，不再對萬事萬物感到驚奇，不再使用五感去敞開體驗，我的身體、腦袋，用極快速、省電、低耗能的模式在運作，很快地把迎面而來的每一天，判斷為沒有危險、沒有新意、無需費力的一天，然後，咻——地，把日曆撕掉，負責撕下日曆的那個人還魂不守舍，常常不小心一口氣撕下好幾張。壞透了。

你說上次通信，是兩年前了嗎？我都覺得現在從螢幕前抬起頭，還可以看見你坐在我的斜對面，雙手捧著早餐的御飯糰，仔細地吃的模樣——我們在同一間辦公室，那甚至是距離今天八年前的事了。最近，我偶爾會被時間的迷障困住。明明知道我能掌控的只有當下，也深知當下的意義，但我總會不小心落入陷阱想，哇，所以如果我二十四歲的時候就開始創作呢？喔，或是如果我二十九歲離職後選擇去學繪本創作呢？或甚至如果不要以為自己可以創作、成為一個平凡又成功的勞動者，會不會更幸福呢？

會胡亂地想這些，是因為太想被看見了。

Ally 應該不知道，和我同住過的人很快就會發現，我是一個洗澡洗超快的人。前室友還會說我根本是女大兵，超適合去當軍人洗戰鬥澡。我一直都沒有覺得怎麼樣，只是想，身體就這樣大，是要洗多久？但我最近發現了一件事，我其實很害怕一個人在浴室裡。那道浴室的門關上後，我不敢確定外面的世界「還在」；閉上眼睛洗臉的時候，我會害怕睜開眼睛之後，外面的世界會「消失」。再往裡面走一點，我害怕外面的一切不見，其實是在害怕自己消失。

我對自己的存在，對自己和世界的連結，沒有信心。

小時候喜歡玩躲貓貓，但我都躲在一樣的地方，然後很快地被找到。我並不享受躲藏的刺激，我是想要被找到，想要被找到。

書寫也像這樣的事嗎？想要被理解、想要被找到，覺得自己像木頭，體內藏著老鼠，刨刮自己，把老鼠掏出來。日復一日地刨刮，一次沒有說好就再說一次，直到找到老鼠，直到有人看見，然後喊：「啊、是老鼠！（啊、我讀懂你了！）」

Ally 謝謝你一次又一次地找到我。

在這個時間點，收到你的信，聽你細細地分享了你在《狸貓的故事》裡的發現——我大哭一場。

抵達日本生活，正緩緩邁向半年。上次我們聊天，我喊你學姊，是真心的。終於可以理解你一個人，抹除了身份、職位，如幽靈般、在沒有他人眼光注視下，仍可以打磨自己的形狀地生活。也太困難了吧！學姊！救命！（吶喊）

房子還沒找到，住在飯店時，每天都看著對面的辦公大樓，裡面每個人都有工作，馬路上的人都有要去的地方。我快羨慕死了。

這些日子，一直在繞圈。如果說有真正在前進的事，那大概是在練習把心的位置擺好。剛抵達時，我覺得可以，我要開始揮筆大寫，過著只有寫作、做菜、慢跑的生活（什麼村上春樹的幻象魔咒？）大約一個月後，開始發現手上以為在創作的文字，心態擺得歪斜。

一份為了出版而寫的書稿，但其實出版社對我沒有信心；一份偶爾像工作、偶爾是創作的劇本，但我其實對故事沒有信心。這兩份創作折磨我。我一直在解題，為什麼？為什麼我這麼痛苦。煎熬到現在，有點眉目了。

上半年有機會在一個場合聽《不丹是教室》、《不丹沒有槍》的導演巴沃邱寧多傑分享他的創作。兩部電影都一樣，是在資金極為有限的環境下，拍出絕對真誠、簡單的作品。沒有什麼套路、沒有過多的商業考量（至少，我現在看起來，應該沒有）——但絕對是會打動人心的作品。那是只有他可以講的故事。

有人問他，他如何面對瓶頸或失敗？影視作品牽涉到龐大資金，人員關係錯綜複雜，沒有完成的作品，大概是已完成的作品的—— 一百倍可能都還嫌少吧。

巴沃邱寧多傑說，他認為藝術創作最珍貴的部分，就是因為它會失敗。因為它會被總總原因中斷，而即便完成了，它還會被瞧不起、會被誤解、會成為你根本想不到的東西，或是在漫長的時光裡沒被看見。

然後，你必須要理解到，以上說的種種情況，都是「創作」的一部分。它們不可以被切割開來。不是只有「被看見了、被說是成功的」創作，才是創作。

我預設了，我的書寫要出版、要說服編輯、要說服出版社，然後要說服大眾；我預設了，劇本要說服製作公司、要說服製作人、要說服策劃。在方方面面的「請聽我說」之下，我根本不知道「我」想說什麼了。

因為我太害怕失敗了。我怕我張開嘴巴，只能說出沒有人聽得懂的符碼，然後會被拋棄，被關在暗無天日連水都沒有的浴室裡，就這樣消失。

是那個想要「某一種成功」的狀態，困住了我。

相較起來，在書寫《狸貓的故事》時，我什麼都沒在想。那種感覺就只是：「嘿嘿嘿，我家的花園裡跑來一隻超爆可愛的花貓，拜託你來看！！！」

我的心裡出現了狸貓、鯨魚、羊姨、狐獴，祂們都可愛到讓我暈眩，我想跟別人分享⋯⋯啊啊啊，我也不在乎有沒有人聽得懂，就算沒人在聽，我也想站在山谷裡大喊：「我家的花園裡跑來一隻超爆可愛的花貓喔喔喔喔！！」

差不多，就是這麼可愛啊啊啊！

很天真吧，但在還可以天真的時候，繼續天真下去，不也滿好的嗎？這兩年，你對創作的想法又有什麼樣的變化呢？

說得太多了，Ally，下封信想跟你分享夏天的一場旅行，我看了讓人直接在展場落淚的作品⋯⋯

這幾天是超級滿月，但我住的地方雲層太厚了，遲遲沒有看見呢。

希望月光在需要的時候，時時都能照著我們。

J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