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Jing,
自從收到妳寄來的《狸貓的故事》,就想著讀完要寫信給妳,各種耽擱之下時序卻已從春天的尾巴來到了盛夏。久違地打開我們的月石通信,看著上一次的信正好停在兩年前的夏天,聊到藝術的初始,聊到對寫作的迷惘和想法。那時候,妳寫到自己對藝術創作最貼近的詮釋,是村上春樹《1Q84》裡描述一個孩子雕刻的專注模樣:
手上拿著一塊木頭看半天,裡頭藏著一隻怎樣的老鼠、做出怎樣的姿態,那小子都能看出來。要看出眉目來,得花不少時間,可一旦看出來了,接下去就只剩揮舞著雕刻刀,把那隻老鼠從木頭裡面掏出來了。那小子經常這麼說:『把老鼠掏出來。』而被掏出來的老鼠,真的就像會動一樣。就是說,那小子一直再不斷地解放被囚禁在木頭裡的虛構的老鼠。
妳說,創作的初始「很有可能就只是,想要把藏在木頭裡面的老鼠『掏出來』而已。掏出來之後呢?——我很想不負責任地說,沒有之後了。」其實,印象中我當時有點懷疑:真的就沒有之後了嗎?有意義的風景只單純是「掏出老鼠」本身嗎?
但我最近終於開始體認到,那也許就是創作者最理想的姿態了。或許一直以來,我對於寫字這麼謹慎、斟酌、鬆不開、也隨意不了,正是因為想了太多「之後」的事。
而兩年後的現在,驚喜收到了妳用心做出來的《狸貓的故事》。從打開包裹的那一刻,就好喜歡好喜歡這本書!厚實的紙質、讓人會心一笑的可愛封面,我小心翼翼地翻開,看妳的文字優雅地落在書頁,佐以療癒的手繪,完全能感受到從文字到成書,裡裡外外都透著妳獨有的風格,不張揚的,想躲藏起又露出尾巴的寶貴真心——我感覺自己好久沒有這麼感動又珍惜地捧著一本書了。
我讀得很慢很慢,故意拖長這些故事和小動物們陪伴我的時間,看著妳把生命裡那些藏在心底的、不確知怎麼運作的、冥冥之中發生的,幻化成小動物的工作和任務:替人們實現運氣或心願交換的狸貓,分辨危險並吃掉惡意的象男、鯨鯊,傳遞念頭的大翅鯨與群鳥,運送記憶的狐獴和剪接室裡的羊姨。每讀完一小篇章都停下來一會兒,一邊想像著妳是怎麼編織出這些情節和隱藏其中的小細節,一邊咀嚼著同感或悵然,因為雖然小動物們聽起來那麼可愛,故事卻透露許多令人若有所失的、看似夠滿足了卻也帶著一絲遺憾或無可奈何的,有點複雜的情緒和思緒。
其中我最最喜歡的,是鯨與群鳥的故事:
鯨族處理人類之間最純淨的溝通,最初是氣味、眼神、觸摸與意識,接著是吟唱、舞蹈、繪畫,神話、故事、語言隨後跟上,再後來才是文字符號。剛開始印刷術發明時,祂們也處理得開心,當時人們手抄文字或手捧書籍,一個字一個字去閱讀、詮釋的光景,是鯨族打造的盛世。「耆老唱歌是最美,盲人說古調第二美,再來便是世人讀書。」老一輩的鯨族傳著這句話。
可是到了網路世代就完全不行了。人們幾乎不直接對話,講電話的很少了,面對面的更是稀有。「溝通」只剩下外殼,人們大多數時間討論的都是「工具」,那些需要透過時間累積的內容,已經在被誤會為「沒時間」的當代,所剩無幾——時間被誤會、曲解,讓鯨族非常挫敗,時間剛剛被扭曲時,大量的鯨族辦理退休,放棄了這份工作。
鯨並不擅於處理「工具」,更難的是「速度」。但這是群鳥會的。當一個人丟出訊息,群鳥會爭先恐後地湧上,竄進這人的念頭裡,每隻鳥一人銜起一句、一字片語,然後衝向準備接收的人。接收者飛快的收到訊息,只是這些字句時常散落一地,不精準、零散,因為群鳥祂們覺得速度是第一,偶爾漏字,或是沒把文句拼對也沒太大關係。
人類也不是笨蛋,他們適應群鳥的服務,並沒有因此失去語言,變成支離破碎的人,而是享受著速度,任憑思緒從出生到死亡都衝鋒般地呼嘯著,每一個人都能乘載著比過去鯨族盛世多出百萬倍的資訊量。在成功的歡呼聲中也有不少人跌落,他們憂鬱、焦慮,感覺與世界失去連結。
原諒我直接引用了幾乎一整個小篇章,這一段我看了又看,愛不釋手。我想我們都是鯨族的客戶,無論是工具和速度都完全不在行,在網路世代感覺到自己的格格不入。兩年前的信裡,當我說著對寫作的困惑與質疑,很大程度也是來自於此。我一直在意的所謂「掏出老鼠之後」的事,倒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目標,不過是希望自己浸泡於時間之海所沉澱和醞釀的文字,能夠用鯨族的姿態完整地傳遞、真正地有所「溝通」,而不只是以群鳥的方式被約略地接收。
但過了這兩年,我好像漸漸理解並釋懷:只有鯨族的客戶之間才有辦法以這樣的模式交流。所以,我愈發珍惜那些可以好好地、完整地對話的人們,而變得不那麼在意群鳥了。當我好像與廣大的世界和人群失去連結,卻其實更深刻地維繫著與自身生活和珍視的人們的關係,焦慮因此減輕了許多,甚至終於能戒斷部分的安眠藥,我想這是身體在回饋我:妳做對了,這樣的改變真好。
文章寫得少、社群也很少更新的這些日子,有時會有朋友問我,那妳都在做什麼呢?對我來說,這實在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真要說的話,我想我大概是在端詳生活與人生這塊無比巨大的木頭、或大理石,左看右看著,究竟這裡頭藏著怎樣的一隻老鼠、或大鯨魚,一邊揮舞著小小的雕刻刀來回比劃。有時停頓很久一段時間都再看不出任何端倪,有時靈光乍現,有時覺得之前以為看出來的又似乎不是那樣了,反反覆覆。但只要知道這種事就算努力或用力也快不了,好像就也不怎麼著急了,而且,這些端詳和嘗試的漫漫時日,到頭來也許正是最有意義的風景,我是這麼猜想的。
妳呢?非常想聽妳分享把書做出來、分享給身邊朋友之後,有什麼樣的心情和體會,對寫作又有什麼樣想法的轉變,以及當然,還有妳在日本開展的新生活!
夏日正盛,我們好好享受:D
Ally 郁書
2024.0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