砭骨的冷風沿峽谷竄流而來,我再度於刀割般的痛楚中醒轉。灼熱的血液從我狼藉的腹腔汩汩而下,或順風勢如雨點飛去,或滑經雙腿自足尖滴落深邃的黝暗谷底,我彷彿在怒嚎的風裡分辨出血滴和土地撞擊所生的低沉聲響。初時我總將這樣的吧噠聲響錯當是雨。
空氣裡瀰漫著雨的氣味,高加索山籠罩在將落未落的水分子裡。再要不久,腹腔的傷勢便告痊癒,重生的肝臟安放在原來的位置,傾盆驟雨將如冰雹般襲擊我每一寸甫癒合的身軀,那日復一日從不歇止的懲罰也必到來。
是注定躲不過這場驟雨了。即使是我銳利的目光,也無法在史基提亞荒原搜尋著任何避雨處。
世界遼闊如此,我無可遁逃。
原可以輕易避開將臨的風雨,只須微微振翅我便能乘風飛越這片荒原,可我不能,不可預卜的懲罰是我所畏懼的,我唯一當做的是一圈又一圈地盤旋在高加索山上空,宛如史基提亞荒原的守護神(然而我守護著什麼呢?),等待一場無可閃躲的暴雨,和一頓飽餐。
我漸漸不再等待。
我想像身上早已嵌進肌膚的鎖鍊終於鏽斷,我苦苦祈求宙斯賜予不可逆轉的死亡,然而歲月如飛,一切恆常如故,我所能等待的只是從不遲來的鷲鷹。
我終於不再等待,將所有的時間用以想念。
我想念小羊的美味,我想念草原上遨翔的歲月。
我想念地上的人們。
那些我以泥土、河水捏塑而成,呼吸著雅典娜所賜予之聖靈的人們哪!是不是更懂得了如何善用美好的肢體和內裡高貴的聖靈?
我疼惜他們如同地母蓋亞疼惜所有的花草樹木禽鳥走獸。
初時人們並不懂得使用自己與生俱來的天賦。我給他們明亮的眼,他們視而不見;我給他們聰敏的耳,他們聽而不聞;我給他們天籟一般的聲音,他們無法交談歌唱;我給他們寬廣的胸膛,他們卻從未感受到春日的和煦以及我的疼愛護惜。
可我不氣餒,我耐心教他們看見我聽懂我感知我,他們終於也能望著天的遼遠地的無涯和日月星辰的起落,他們終於也能聽見鳥叫蟲鳴風聲水響,在廣漠的土地上互相扶持、歡欣放歌。
而這是不夠的,我教人們辨別地上每一種可食的果子和有害的草木,我教人們使用靈動的雙手構築居所,我教人們造車造船以穿山過海到每個地方去走走看看。
而這是不夠的,宙斯拒絕賜予文明所需的火,人們於是在漆黑凜冽的長夜裡無助地瑟縮顫抖,在野獸的猙獰嗥叫下驚惶失措,我只得手執木本茴香,從太陽車那兒竊得火種帶回地上。燃燒的火柱自叢林熊熊竄起,即使在日月沉落、黑雲滿布的時日,人們也能得著溫暖光明了。我微笑對世界說。
升騰的火舌直上雲霄,宙斯必然也望見了吧,可我沒有太多時間驚怕慌失,我急忙告訴人們如何保持火種,善用火的威力也提防它可畏可怖的毀滅性。一切都妥當了,我靜靜佇立等待所有可能的懲罰。
我不知道這樣的懲罰得持續多久(我終於承認這的確是個懲罰了),甚至不明白自己犯了何種過錯。
數萬年前,眾神之父宙斯命我日夜看守盜火者普羅米修斯,我所得到的獎賞是永遠享用不盡的新鮮肝臟───何等的榮寵啊!自此在同族中我當是不凡的了,能為全知全能者宙斯之僕役,必然是因著內裡具有某種別於同類的聖潔品性吧!
於是我夜以繼日不眠不休地盤旋守候,宙斯賜予我永生、堅強的翅膀以及無盡的體力,每當新的肝臟在普羅米修斯體內長成,我便風馳電掣俯衝而至,撕開他的腹腔以鉤型長喙挑出兀自燙熱的肝,任嘶喊與哀嚎回響在漠漠荒原上。
最初數千年間,原本空曠死寂的史基提亞荒原鎮日飄浮著普羅米修斯的哀淒呻吟,他以怨恨憤懣的聲音控訴,請求天空、大地、風和河川為他的悲慘命運見證,在長久不得回應後,他漸漸沉默,只有當我撕裂他的腹腔時才迸出淒厲的哭嚎。
然而我覺得累了。
永生的獲賜著實使我雀躍了數千年,可我日漸疲憊了,我渴望和其他平庸的夥伴一般,過著一隻鷲鷹當過的尋常歲月,而非無休止地盤旋於寒風苦雨的高加索。
我期待歇息,可我永遠會有充沛的體力與堅強的雙翼繼續盤旋,再混亂的氣流與無盡的饑餓都無法阻止我的飛行;我想飛離這空曠的荒原,可我對替代永生而來的萬劫不復感到無以復加的畏懼。
我覺得迷惑,不知道自己之於普羅米修斯當是個殘酷的懲戒者,抑或不過是個無辜的被懲者。
無疑地普羅米修斯是個盜火者,然而我的罪名呢?
身為囚徒,普羅米修斯儘可對天地控訴不平,儘可哀嚎自憐,這些言行發自一個永無赦免之日的囚徒,全然合宜且不令人有絲毫詫訝,然而懲戒者如我卻不比普羅米修斯自由,經年累月的守候飛翔早使我倦累,可我不得有一絲怨怒,一隻受神寵渥的不死鷲鷹怎能有不平之鳴呢?我只當為自己不凡的際遇深深感涕。
對普羅米修斯的憎恨如蛇般啃噬我,他的愚昧行為使我不再擁有鷲鷹當有的生命與呼吸,只能在天空與荒原構築成的鐵灰牢籠中,日復一日地看守他也看守自己,所謂的永生意味著囚刑的無限延長,永不消褪的饑餓感迫使我不得不吞食他那早已無味的肝。
於是對普羅米修斯的報復成為生活中(如果還有所謂生活的話)唯一的樂趣,我不再迅捷地進餐,我以尖銳如刃的爪緩緩撕割他的腹腔,啄食體內滴血的肝臟───即使他早已在極端痛楚中昏死而不曾知覺。
這樣的樂趣並未持續太久,放棄控訴的普羅米修斯以沉默抵抗畏懼,他的目光日漸呆滯漶漫,他的雙唇牢牢閉鎖,從一個活死人身上能得著甚麼樂趣?他那味同嚼蠟的肝麼?
我只想要好好睡上一覺,打個盹也是好的,說不定我能夢見摯愛的夥伴,記起平凡鷲鷹所過的日常生活。
你聽見了嗎?
你聽見我的歌唱了嗎?
普羅米修斯開始歌唱。
他的歌聲溫厚悠遠自高加索迴盪而出,如輕風一般,撫過史基提亞荒原的每一塊岩石;他的目光凝看遠方,專注真誠略帶憂愁。我想到他將火種帶回地上的神情約莫便是如如此。
我不知道普羅米修斯如何又活了過來,他不再憤懣不平了嗎?他的歌聲寬廣寧人,我感到平和。
同我一道歌唱吧!並用你銳利的目光為我守望遠方。我們將彼此需要互相豢養。
為甚麼不呢?我幾乎忘了自己也能歌唱,以我的鳴聲以我的翅膀。歌唱並不妨礙飛翔,我儘可隨著歌聲的起落而有翻覆的翔姿。
我的眼亦成為你的眼,穿山過海以守護那地上的人們,你將會感知他們如何生活如何親愛如何歡欣放歌。
那麼我們唱歌吧!驟雨將洗滌我們因負載沙塵因血凝乾而顯醜穢的身軀,我們將清潔勇敢一如新生。
你的目光在風雨中仍清澈明亮,我彷彿在其中看見了自己俯臨而下的身影。
你的擊翅聲在雨中在歌裡愈來愈近。
你的歌聲更清越了。
我們的身軀此刻美好潔淨,這天這地這風這河川都將見證我們對世界的奉獻。
終於,我來到你面前。
終於,我們成為一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