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裡,那些整齊陳列的房間,像時鐘上刻劃的間隔那樣依偎相連。秒針逐一巡過每個房門,在環形的長廊上留下了漸遠漸遠的跫音。我有時會以為自己仍然躲在幽暗的某處,臉頰緊貼牆壁,屏住呼吸傾聽著隔壁細微的聲響。滴答。一如我七歲的安靜時光。
像是凝固在記憶裡的時間標本,我仍清晰地記得那一年,我擁有了第一個屬於自己的房間。小房間其實是屋子當初的儲物室,格局並不大;年幼的我斜躺在小床上,伸腳就能擱到對面的窗框。我常常幻想著自己正躲在一個密封的狹窄箱子裡,在某種魔法之下,外頭的人們再也找不到我了。我任意地把從學校贏回來的超人貼紙都粘滿整面木板牆上,或者用鉛筆塗鴉著我胡想出來的人物故事。其實是那樣安靜而寂寞的時光呀。凝滯著的時間,像滴落的麥芽糖那樣粘稠。而我就躺在那裡看著一方從窗格溜進來的午後陽光,在牆上緩緩爬行。
那時,我的哥哥就躺在隔壁的房間,和我僅隔著一道牆板的距離。然而因為擔心我吵著生病的哥哥,家人總是不准我跑到哥哥的房間裡去。每次我故意地在哥哥的房門外賭氣,媽媽就把我拉到一邊,手指豎在唇上,板著臉對我說:「阿魯,別吵。」自從我哥從醫院回到家裡之後,我就未曾再進入過他的房間。家人凝重不語的神情,彷彿是一堵沉重冰涼的巨牆,把我和哥哥隔開。我經常趁著家人打開房門,端飯給躺在床上的哥哥,或者扛著水盆為他清洗身體的時候,從門隙間張望著房間裡的情景。然而那些透出來的破碎光影,總是馬上就被砰然關上的房門截斷。我僅能回到自己的房間裡,把耳朵貼在牆上,傾聽著隔壁房間傳來的聲音,想像那樣暗晦的情景裡,正躺著一個虛弱不堪的男孩……
還是回到了房間。許多年後,我陸續打開了許多時間的房門:那扇漆色剝落的門,旋轉門把上也許還粘印著最後一次關上房門的指紋;那扇嵌上了紗窗的木板門,我仍記得在帳網破漏的地方,用OK繃草率地粘補起來,在後來卻沾染上暗沉類似油垢的顏色,仿如一枚一枚受傷的痂印;是呵,甚至我還想起了,有一扇門總在開關之間,因為在某關節處生了鏽卻未及上油的緣故,就會發出依依噢噢的聲音。我在賴床到中午的矇矓之中,就依憑著那一串熟悉不已的輕響來判斷著誰走進了房間,或者是誰剛穿好了衣服正在離開。
我清楚地記著房門之後那些各自不同的空間,甚至我還可以仔細描述著天花板漏水漬印的形狀。我在失眠的時候,就看著車燈的流光在牆上爬行,從浮現到消逝,永遠依據著那道固定不變的軌跡。
然而我有時會站在這個市街,例如在等著公車或者在快餐店裡排隊點餐的時候,就會突然錯愕地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麼時候,總是一次一次地,從那些房門之後走出來了?」
你聽到了,時光流逝的微細聲響。滴答——
再回到七歲的房裡吧。我記得有一次,我無意間就在床底下發現了一條通往隔壁房間的秘密通道。那是原本房間角落的牆板一個朽壞的地方,後來不知什麼時候被蝕掉的一個如五元硬幣大小的破洞。入夜之後,隔壁房間的光會從洞裡透進來,在夜闇裡畫上一個銀色的圓圈。
後來我終日沉迷於對牆洞另一邊的探視。總是聽到隔壁房間開門的聲音之後,我就趕緊鑽到床底,湊著牆洞看著人們來去奔走的腳踝,偷聽他們的對話。有時我會聽到哥哥激烈的咳嗽,家人忙著準備濕毛巾和清理一地的嘔吐物。我緊貼著洞口,那些晃過的肉色足踝,像忙亂飛舞的蛾群。有時媽媽會獨自走進房間,就在熟睡的哥哥身邊,像在等候著什麼,佇立了許久,卻什麼話也沒說……
那樣圓形片狀的光景,彷彿一直是童年裡一個奇特而不真實的夢。那樣的光度。那樣細瑣的聲音。那樣擠身在狹隘的床底用一隻眼睛湊在小洞的怪異姿勢。明明就在隔壁啊。然而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像被惡作劇的電影剪接師揮刀一剪,我和哥哥就被遺棄在各自的身世框格之中,再也沒有連接的情節。
我自此無比懷念著童年的最初,只有那裡還殘留著一些笑聲。我還記得我和哥哥在大屋子裡玩捉迷藏的快樂時光。從一數到一百,那樣緊迫而慌張不已的時限。哥哥背對著我開始數算。我在那些房間裡,忙亂地想要尋找一個最隱匿的藏身之處。我靜悄悄地爬進媽媽的衣櫃裡。我記得那段漫長時光,我就蹲坐在一堆柔軟的衣物之中,在掛著的大衣之間悶得滿頭大汗。側耳傾聽門外的動靜,隱約聽見我哥在遠處逐一打開房門的砰然響聲。他還大聲喊著:「阿魯——我知道你躲在哪裡。」我屏著呼吸不敢發出任何聲響。(你看不到我的。)我哥後來還是走進了我躲藏的那個房間,我聽到拉動桌椅和掀開床單的聲音。他就在近在咫尺,還一直喊著我的名字嚇我。我從門縫間看見他晃過的身影,像浮光一樣回來地暗去又覆明亮。
我所藏匿其後的那扇門,始終沒有被他打開。我哥哥後來在某個夜裡死去。就在那麼靠近的地方,和我僅隔著一道牆板的距離。
有一段很長的時間裡,家人把哥哥的房間一直原封不動地空置著。而我仍然躺在隔壁的小房間裡數算著孤獨的時光。(從一數到一百。)我時常在夢中驚醒,彷彿隔壁房間有開門關門的聲音。我貼著牆板側耳傾聽,闇夜裡其實只有遠處的蟲鳴和犬吠。隔壁的房間,寂靜曠冷如昨。我這才想起我哥原來已經死了,就把頭埋在枕頭裡慟哭起來。
在我哥死去多年之後,有一次我趁著家人都不在時,一個人悄悄地走進了他的房間。(那的確是我第一次,以為自己真的跨過了那個小時候無法逾越的框格之中。)窗簾緊緊地攏在一起,整個房間一片灰濛。哥哥的床,還維持著他被醫院的急救人員匆忙抬走時的凌亂。床單中央彷彿還留著隱約是一個瘦長身型的凹陷。房裡的一張折疊桌上,散落著幾本蒙塵的漫畫書、一帖我們倆人小時候的合照、眼鏡、還有瓶瓶罐罐的藥……
時間在這個房間裡凝結了。牆上的日曆仍舊停頓在那一天。我獨自把房裡的事物一一地拭擦乾淨。突然想到了那個通往隔壁的秘密洞。我俯身在角落裡尋找,那個牆洞還在。我像以前那樣,湊著洞口往另一邊窺探。彷彿是已經長大的我,正在伏身想要窺視在那小房間裡頭年幼的我。不是就在隔壁嗎?隔壁就是我童年的房間。如今洞裡卻是黑暗一片,什麼都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了。
(到底是什麼時候,總是一次一次地,自那些時間的房門走出來了呢?)
關於時間的迷失。我記得那樣的一次經驗,其實本來就只是想找個合適的四格書櫥的,我一個人來到那幢宏偉的傢俱大賣場。那裡真的什麼都有:極簡主義的單色桌椅、仿若未來科技的各種燈飾、可以憑你想像任意組合的櫥櫃、樣式迥異的沙發和床(不介意你躺上去試試它的柔軟哦)……他們把那些傢俱擺設成客廳廚房或臥室的模樣,讓你彷彿是進入了他們所塑造的一個一個美麗優雅的房間。你走著走著,摸摸沙發的皮質或櫥櫃的原木紋理,卻因為那些刻意鋪陳出來的房間都未置門戶而漸漸在心底泛起了一絲奇異的感覺:我們是如何穿越而至另一邊呢?
我想起了童年的自己,仍蹲坐在悶熱的衣櫃之中,其實心底無比期待著門會在下一刻被驟然掀開。然而我和哥哥卻被阻隔在某一個關鍵時刻裡,然後在逐漸擴大的時間框格之中不再相遇。(明明就在隔壁。)他沒有打開我躲藏在背後的那扇門。我聽到他從房間走出去了……
滴答——
然而我們是如何穿越時間,而至另一邊呢?我記得,我就在那幢巨大的傢俱賣場裡恍惚地走著。後來在臥室擺設區裡,看到有一個瘦弱的男孩正在那些睡房之間心急地找尋著什麼。他掀開花紋斑斕的落地窗簾,然後伏下身體鑽進床底,又在幽暗的桌子下面探頭探腦……咦那不就是我的哥哥嗎?他就在隔壁,卻沒有看到我。(哥。我在這裡。我在這裡——)我慌忙追了上去,卻發現自己在一個一個時間框格裡迷了路,最後再也看不到男孩的稀薄身影了,只聽見一串跫音漸遠漸遠,在喧嚷之中留下了細微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