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05|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邊緣、盡頭、回歸:《春光乍洩 (Happy Together)》

  隔了數年再於大銀幕重看《春光乍洩》,無論是愛情或政治意識都有所不同。有別於過去對黎耀輝(梁朝偉飾)的心疼,這次看到的,卻是愛情來到邊緣的末日預/寓言。
  「何寶榮(張國榮飾)把『從頭來過』放嘴邊,這句話對我很有殺傷力,我跟他一起很久了,中間也分開過,可是每次聽到他這麼說,我總會跟他再走到一起。為了從頭開始我們離開香港。」
  最初護照蓋印的畫面,透露當時香港仍屬英,做愛的互動則帶出了這是再一次的「從頭開始」,兩人默契無間,卻能看得出何寶榮主動時黎耀輝眼神裡的清醒和胸前叮噹作響的鑰匙,至最後翻身從後覆上時才流露激情。當年仍屬邊緣的同性戀侶,偕同去阿根廷找伊瓜蘇瀑布時迷了路,黎耀輝說:「說自己曉得看地圖,走錯路了。」何寶榮回:「走錯路又怎樣?重來就好了。」車子無法發動,黎耀輝說:「買汽車不如坐公車,這廢鐵還不動呢!」換何寶榮來開,何寶榮說:「有廢鐵好過沒有,我們也沒有錢,總好過坐三十小時公車。」「旅行就是這樣的嘛。」「我可沒想過是這樣的。」何寶榮要黎耀輝下車去推,車子動了,何寶榮停車在那裡等黎耀輝上車,又是長長的一趟車程,交代了想找瀑布的理由:何寶榮買了燈覺得瀑布漂亮,兩人便買了車去找,找到就返回香港,卻一路不順──「『一起的日子好悶,不如分開一下,有機會再從頭來過。』他的『從頭來過』可以有兩層意思。」何寶榮就這樣走了。黎耀輝也沒有去追──每次都是何寶榮回來,他總是找得到黎耀輝,黎耀輝一次也沒有主動挽回過。
  整個過程都是黑白的。從何寶榮對黎耀輝說「讓我們從頭來過」開始就是黑白。雖然一起逃離香港,但黎耀輝自始就沒有對這段關係的延續抱持著希望;而何寶榮的離開,是真的嫌一路怪罪的黎耀輝悶,還是不想找到瀑布後回香港,不得而知,只能看到他依倚的都是異國面孔,刻意去氣黎耀輝的冷漠。俯拍瀑布是幽藍與灰黑,從頭來過的冀望猶如不斷墜落的深淵。
  開場如此,已然為這段關係寫下了預言。何寶榮要的是「Happy Together」,如果在一起悶了、不快樂了就分開一下,「從頭來過」的兩層意思,一是現在結束歸零;二是從頭來過,過去一筆勾銷,我們還能尋找快樂。
  但黎耀輝的傷從未癒合,不曾結束:何寶榮的歸零對黎耀輝而言是捨棄,何寶榮的開始對黎耀輝而言是延續,他帶著過去的創口與何寶榮從頭來過。整個旅程黎耀輝不曾笑過,給不了也做不到何寶榮想要的快樂;但每一次都回來找一次次證明無法讓彼此快樂的人,何寶榮更想不開捨不得。把人叫來,看著何寶榮與男人親熱而受到傷害的黎耀輝要喝醉才有勇氣赴約發洩,何寶榮卻只是要一個吻,吻裡的想念,發洩黎耀輝工作時營業笑容的醋意不甘,還有「只是想要你陪我」,然後承受黎耀輝的憤怒與嫉妒。
  電影讓我們看到開始如此,結束如此,最糟卻不只如此。何寶榮離開後再回,確實能重新開始,受傷後兩人同居,他能保留黎耀輝的溫柔包容默契,容忍他的故作冷漠保持距/拒離和嫉妒。奇妙的是,彷彿黎耀輝是第一次見到何寶榮與別的男人親熱,他妒到不肯讓何寶榮輕易碰他,之後強調「我跟你不一樣」,那也就是,兩人過去的「分開一下」,何寶榮也不曾找過別人,跟黎耀輝在阿根廷「從頭開始」的過程也沒有,這是第一次──在人生地不熟,兩人沒錢,黎耀輝必須天天露出笑容說「晚安晚安請進請進」才能謀生的異地,對何寶榮又何嘗不是。黎耀輝對何寶榮的發洩,是何寶榮同樣說不出的心聲,只是他想著自己的傷怨,無暇顧及何寶榮的困境,包括離去同時也被黎耀輝捨棄的孤寂。
「你後悔了?」
「我後悔得要死!還沒見你我一點也不後悔,現在我後悔得要死!」
  何寶榮的脆弱與痛苦一如畫面,是鏡裡的反射,然後幽幽地吐出一句「我想你陪我一下……我好想你陪我一下。」在對面的黎耀輝視而不見。他摔酒瓶,摔掉勇氣的來源,然後絕塵而去,留下何寶榮在床上哭泣。
  嫉妒是一條蛇,它會吃掉你的心。
  但黎耀輝的抱怨何寶榮聽了進去。他偷了錶給黎耀輝,黎耀輝丟棄又撿起,何寶榮則換來一身傷,孑然一身。或許每次離開,何寶榮都證實了他與黎耀輝對彼此的愛,才會一再重來──畫面開始變為彩色,黎耀輝的菸直接給何寶榮抽。他們從頭開始。
  他們如此熟悉而相似,似到換姿勢的頻率相同;他們也相解,何寶榮一個眼神,黎耀輝就知道他要菸抽;黎耀輝買一排的菸,何寶榮就知道那是禁錮他的城牆。何寶榮知道怎麼撒嬌讓黎耀輝失去底線,伸臂去抱屢被拒絕,一句「會痛」黎耀輝就任由他抱;黎耀輝警告何寶榮別亂來,卻冷天陪何寶榮出去運動;何寶榮說「淨曉得欺負我」,他怕寂寞,黎耀輝不理不顧就是欺負;黎耀輝生了病,罵何寶榮怎麼叫病人做飯,卻還是裹著毛毯為他炒飯加蛋。何寶榮對於愛的認知就是要人照顧,因為那是黎耀輝付出與安心的方式,在租屋裡的日子,何寶榮是認真的在從頭來過,他支使,他撒嬌,屢敗屢戰,偶爾獲勝。臉上的傷好了,手卻包得像是從來沒好過,白背心和繃帶手就是他最赤心的模樣,全交給了黎耀輝──直到天台上他的吻被拒絕,再也看不到同樣的方向。
  確實,這樣是不夠的,黎耀輝的傷沒有好,他的愛用付出,用勞動,在何寶榮看不到的地方用騙不了的聲音流露;他深恐留不住何寶榮,留著瀑布燈,沒再答應他一起去,只說「到時候再說」,卻藏起了護照,在工作的廚房看地圖;他發現了不理何寶榮,何寶榮就會一直纏過來;他也發現了小張會讓何寶榮吃醋,他就故意讓何寶榮誤會。或許他想:看到何寶榮痛,他就比較不會痛了;何寶榮知道這樣會痛,就不會再讓他痛。殊不知何寶榮也這樣想,所以給黎耀輝察覺他在找護照,糾纏著要問明白,故意讓黎耀輝以為他跟很多人睡過。傷勾起的痛又拉開了彼此的距離,黎耀輝再次拒絕何寶榮的接近。猜疑心一起,無論買菸或宵夜,何寶榮的無意好意都成惡意,城牆是禁錮,也是隔絕,換何寶榮待在家裡等黎耀輝,黎耀輝卻開始參與打麻將、踢足球──你不在乎我,那我也不要在乎你,於是誰也感受不到對方的在乎。如果相守換不來快樂,只有反覆傷害,那為何不離開,或許下次可以從頭來過。
  其實他們要的如此純粹:「陪我」、「相守」。何寶榮剛進駐黎耀輝的租房嫌床窄,把床和沙發併一起,然後開心的躺上去,卻被黎耀輝拉開,硬要一人一邊,直到何寶榮賴到「疊在一起」加上受傷才勉強接受。也許何寶榮只想要再寬一點,黎耀輝卻寧可一人一邊,不然就是交疊──戴著鑰匙的獄卒,又何嘗不是在坐牢。何寶榮沒有耐心,或者他太敏感,無法長時間承受感情裡的冷暴力和交鋒,他的耐心只夠讓黎耀輝學會一支探戈,等他上車,卻不夠等找到前往瀑布的路,不夠等黎耀輝傷癒,還忍不住去傷害他;而黎耀輝沒有信心,他的信心在何寶榮找護照、傷癒之後逐漸消失。
「有些事我並沒有告訴何寶榮,我並不希望他太快復原。他受傷的日子是我和他最開心的。」
  雖然從頭開始,卻除了短短的、至廚房的那一段之外,各自獨舞。
  黎耀輝取走護照,何寶榮又如何不知?會找護照,始於小張偷接了他們的電話,那個「晚安晚安請進請進」就會發作的敏感妒心;黎耀輝愈在意,他就找得愈故意。護照成了他們之間最後的牽繫,走得再遠再久,索要護照還能說從頭來過。黎耀輝抱著痛苦在房間裡獨坐,打球也像在爭鬥,卻已經不知道要快樂,必須合作與信任──或許他不快樂太久了,短暫的快樂要打開心用最柔軟之處去擁抱彼此才能擁有,懷疑卻使之成為侵蝕舊傷的毒。受傷又怎麼看得見別人的傷?當黎耀輝因妒責罵何寶榮,拿著小刀在光裡獨坐,何寶榮就關了燈視而不見;何寶榮故意在黎耀輝做飯上來時打扮、要護照,黎耀輝露出笑容,說「我是不會還給你的」。偷偷找、刻意找,就在他的面前翻箱倒櫃,一次比一次狠絕──熟悉與親密成了最近手相攻的武器。於是何寶榮戴上自由的翅膀遠颺而去。
  也許黎耀輝始終都是沒有方向的人,除了最後要回香港,都只能隨著何寶榮飛行,被拋下就隨水漂流──卻從不知道何寶榮想要的自由,只是Happy Together──快樂是讓人最甘心的留守,那就是自由。
「有時候我覺得,耳朵比眼睛重要,有的時候用耳朵聽比用眼睛看好,就好像一個人假裝開心,可聲音就裝不了啊──細心一聽就知道了嘛。」
「想不通的話,回去也沒有意思嘛。」
  沒有人好好聽、沒有人照顧、也無法說給任何人聽的關係,小張成了黎耀輝生命中「從頭開始」的那一條繩子,讓他度過了那一個夏天,有了哭泣的傾瀉,看透了他與何寶榮在寂寞時並無不同,彷彿這樣,再也沒有責備何寶榮的立場,沒有「是你對不起我」的賭一口氣,也就沒有對這段感情堅持的必要,彷彿看透了他在這段感情投入的盡頭。或許他的執著,只是一種逃避現實的反其道而行,既然此路不通,他就決心回去面對父親(即使電話聯絡短暫,去信也未有下落)、面對現實。
  即使如此,傷口仍在。去屠房工作,晚上工作白日睡覺,活成了香港時間。洗一地的血,怎麼沖都會聚攏,瀑布成了最後的淚流與洗滌,對比了何寶榮租下那個房間,地板怎麼也擦不掉的汙漬與停不了的哭泣──黎耀輝還有小張帶著他的悲傷,拋至世界盡頭。就這樣,兩人調換了原本的位置,黎耀輝驅車去了原本想要一起到達的伊瓜蘇,離開了香港的對蹠點阿根廷;何寶榮成了失去歸屬、失去翅膀、孤獨等待的囚鳥,漂流異鄉,不知何蹤;小張開始思念家人,距離最遠卻與他們最為接近──而黎耀輝在回想像中倒置的香港前來到台灣,從新聞得知鄧小平的死訊,在遼寧街夜市偶遇小張的家人:
「我終於明白他可以開開心心在外邊走來走去的原因,他知道自己有處地方讓他回去。」
「不知道見到父親時會怎麼樣……到時候再說吧。」
「不知道哪日會再遇到小張,但我可以肯定,相見的話,我知道要去哪裡找到他。」
  離開香港,回到香港,和在台灣有根的寄託。黎耀輝搭著台北文湖線捷運向前奔馳時,彷彿有方向與希望的光亮。不論愛情,或是政治隱喻,今日回看,只覺不勝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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