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口竜介作品筆記(1)

《若無其事的樣子》何食わぬ顔 / Like Nothing Happened (2003) Short Version

這部濱口竜介在東大電影研究社拍攝的8mm短片作品，有98分鐘長版和43分鐘的短版兩種版本。短版是做為片中片而存在的，在長版中角色早逝的兄弟留下了未完成的電影遺作，最後完成的作品就是短版的內容，並在長版中完整呈現。

如果上述我的理解沒有錯誤，這片中片的結構和後來的《親密》有些類似，雖然光就短版來說也是一部完整的電影，但只看短版，就好像《親密》只看前半段的幕後創作與排演的段落，或是只看後面完整的劇場演出，或許可以各自成立，但就少了其中套層的關係。

短版收錄在《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美版藍光的附加內容中，個人還沒機會看到長版。短版的故事描寫一群青年男女在夏日偶然地出遊交會，其中濱口對電車、月台、巴士等移動空間的喜好已經非常明顯，人際言談間微妙的情感變化，以及尾段長達七分鐘段落，角色逐條唸著字典上以夏天為字首的名詞，同時搭配不斷移動的車窗景色。

這故事有如一部短篇小說，感覺頗像是《歡樂時光》中小說家在朗讀會唸的那篇作品，未竟的暗戀情愫隨著夏日的結束而輕巧地消逝，但濱口的轉折是：後來這一天發生的事對所有人來說（裝的）像是從未發生。8mm的粗糙畫質如今看來也為這個故事罩上了一層懷舊的情緒。

當時20多歲還很清純的濱口竜介也在片中演出其中一個角色，被人笑稱長的一副會霸凌別人的臉，但結果來看反而他像是被所有其他角色霸凌的苦主。

(2021/10/14)

《暗湧情事》Passion (2008)

濱口竜介就讀藝術大學時的畢業製作，也是他正式的第一部長片。低成本的預算反應在影片廉價的影像、佈景質感和鏡頭設計。電影內容是三男二女（和兩位戲份較少的女配角）情感交錯的都會愛情故事。

基本上包涵了濱口導演之後所有作品的元素，現代男女以追求情感關係為名，實則在試圖看清生活所處的結構，誠實面對自己，尋求「真實」。卡薩維蒂式的臉孔、對話、輔以劇場風表演和高密度文字的唸白，在日常人際互動的室內空間，不時插入城市的空鏡、公車與電車的移動場景。

中段一場課堂女教師和中學生們探討何為暴力的戲，其溢出的哲學與政治氣息，呼應了日後《親密》《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等濱口一直關心的日本當代人的存在困境與思考。同樣命題也持續在《歡樂時光》以及最新作《偶然與想像》中不斷出現。

另外一場在工廠煙囪為背景的大遠景長鏡頭，兩位男女互訴心情下從渺小的人影逐漸走向鏡頭最後轉成特寫的一鏡到底，配合背後的大貨車移動的走位調度，像是和日後《親密》的黎明漫步相互呼應。但《親密》的那段長鏡頭有其形式上的脈絡，在這裡我不太確定這樣的設計是否有其必要。尤其這鏡頭和其他段落的風格差距很大，加上這構圖頗有小津安二郎之感，卻沒有小津指向日本戰後工業發展的社會意涵，感覺形式與內容的貼合還有些問題。

劇本節奏和結構直觀上不甚流暢，多角色的塑造也有點顧此失彼之感，我一時也沒看出本片敘事有著和下一部短片《永遠愛著你》那般多維度的轉折與疊合，或許只是個人感受未到，做為畢製首作大概不必太過挑剔。

本片多位演員如河井青葉、渋川清彦、占部房子、岡部尚嚴然是日後濱口的班底，前三位在今年的《偶然與想像》中都有動人的演出。《暗湧情事》做為探究濱口作者歷程仍然是不可錯過的作品。

(2021/10/2)

《永遠愛著你》永遠に君を愛す (2009)

這部將近一小時的短片《永遠愛著你》像是之前長片《暗湧情事》概念的延伸，女主角在結婚前夕卻想著要向未婚夫告白她出軌的情事，同時她出軌對象的前男友仍然放不下對女主角的感情，決定參加她的婚禮。這種一女猶疑在兩男之間的結構頗有《睡著也好醒來也罷》之感，裏面穿插的流行民謠音樂，或是電車、公路上的移動，做為當代青年人生活細節的展現，也像是濱口後面作品的偏好。

但這部片並不真算是《睡著也好》的前身，可能更接近《歡樂時光》關於當代人情感的拉扯，以及《間諜之妻》的某種腦內劇場的微驚悚。女主角在前段不斷以書信寫作的形式，透過旁白向觀眾告白她結婚前的心情，濱口式情節翻轉的細微之處在於，她看來並不真的留戀出軌的對象，而是將這罪疚感不斷在腦內建構成一種自我戲劇，以可能的自我懲罰做為愛的證明。

但結婚當天未婚夫突然其來的「告白」推翻了這個敘事，反而讓女主角的旁白「失聲」，讓其內在敘事被迫進入無法言說的新的維度。這無語的設計讓觀眾積極地去參與新敘事的建構，是否未婚夫的原諒反而搶佔了兩者愛情的權力位階？背德者反而成為受傷的一方？女主角要如何形成新的敘事以接受往後的婚姻關係？

這幾乎像是侯麥式道德主題的變形（透過些許雷奈式的臉孔構圖），濱口試圖在看似平凡的感情關係變化中，創造出精巧的戲劇時刻，一種不斷開拓人性維度的實作。在這思索婚姻關係本質的小品中，當事人從原本看似對婚姻的純真認知進展到權力關係的重新結構。三角關係中的前男友反而沒太多戲份，但他做為一個見證者，也代表了敘事軸線中從「放棄」「妥協」到「接受」的悲苦歷程，也是濱口式的當代青代圖像。

本片做為挖掘濱口龍介作者風格起源，是有可看之處，但除去一些精妙的、迷影的時刻，低成本的製作條件還是有濃厚的學生作品氣息，影像品質上的不足，角色設計和表演上的生澀，可能很難說是濱口龍介的成熟之作。但反過來說現在身為濱口迷似乎趕上了他創作力爆發與成熟的時期，或許是滿幸福的。

(2021/10/3)

《景深之中》The Depths (2010)

濱口的第二部正式長片，日韓兩地電影學校的合作企劃，不知道是否因此本片有很多類型片的嘗試，包括請來兩位韓國明星演員搭配日本卡司，以及黑道謀殺、同性愛、懸疑、逃亡的元素，或許是濱口目前少見的路線。

作者的印記依然明顯，故事的開頭幾乎像是延續《永遠愛著你》的概念，只是變成了新娘逃婚成功，被拋下的新郎和遠從韓國前來參加婚禮的攝影師老友，兩人逐漸翻起往日隱約的曖昧。同時一位日本男妓意外闖入，攝影師迷戀上鏡頭中的男妓，打算帶他回去韓國展開模特兒事業，三人間展開一場情慾風暴。

情節是很標準的同志驚悚套路，電影步調卻是細火慢燉，不斷閃現的快門聲和沖洗底片的意像，像是源自安東尼奧尼《春光乍現》影像迷戀的形式，以及上世紀歐美驚悚電影常有的暗房美學。城市中的車輛移動，快門抓住的瞬間和逐漸顯影的秘密，都成為禁忌情慾顯形的隱喻。

攝影棚的空間，攝影師與模特兒之間的張力，或可說是希維特《美麗壞女人》的變體。男妓休息室的雙面鏡，濱口式的都市景觀，本片在製作品質上感覺比《永遠愛著你》更為完整。雖然還是有著學生製作的味道，一個問題是不斷堆砌的形式似乎無法讓略顯稀薄的故事撐起兩小時的片長。

另一個趣味點在於，兩位韓國演員和對應的日本演員似乎是兩組對立的臉譜，金敏俊非常韓國式的俊美健壯，配上相對矮小陰鬱的石田法嗣，兩人間的同性曖昧氣場大部份的時間都感覺頗勉強，甚至還要花一些時間去習慣長相並不漂亮（雖不乏魅力）的石田法嗣飾演的男妓如何成為眾男慾望的焦點。

最後影片成果有種濱口和演員們把這個他們不太能掌握的故事勉力做到滿的感覺，難怪濱口之後幾部片開始走向不同方向的實驗，也許除了短片《觸不到的肌膚》是例外。

(2021/10/4)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