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08|閱讀時間 ‧ 約 4 分鐘

青檸色時代

    應該是覺得學術至上的碩二時吧!曾在臉書大聲嚷嚷還有誰要看散文呢!那樣坦露自我到怵目驚心的散文,真的存在讀者嗎?年輕氣盛時的發言換得幾個讚就以為有人助陣了,從此冷淡散文好一陣子。此間有誰說起誰的散文寫得真好,我只是微微一笑,心想又是個將自己和身邊的人出賣得真好的寫手。如此淺薄且苛刻的心態,當真讓我走入失落散文的生活數年。
    可是誰都不能否認「文學是苦悶的象徵」,江湖行走總是會有淤塞的抑鬱,那些無以名狀的幽微感受,需要透過散文開個洞,在言語的機鋒中,我終於承認,那種憮然、喟然、悵然的感受早就寫在散文裡,成為生命長軸,只待提起勇氣翻開。
    曾獲林榮三文學獎的新秀作家林薇晨真是箇中高手,1992年生,極為年輕但卻似參透天機般的將生活中那些慣常的片刻,用青檸色調,一滴滴地擠出甜酸口感,像極了詩,像極了禪。
    例如談人們每日要經歷的〈空白的睡前時間〉,她說:「空白的睡前時分,那空白並不是零,而只是收納井然。」至於收納了什麼,是否還待夢境分派,就留給睡不著的人去忙,只此一筆,失眠也變得好浪漫。而當睡意當真降臨「如同早春的雨絲飄落於理智的湖面,綻出淺淺的漣漪,然後擴展復擴展,同心圓復同心圓,終於在極致的邊緣消散了。」空白轉趨空無,美好的夜就真的降臨了。若不小心夜裡醒來也無妨,「醒來的人成為世界的一分子,睡去的人,就暫時從人間退出」,暗夜裡物各有主,靜待黑暗收納,睡與不睡竟成浪漫的日常辯證。
    例如談靈異鬼怪,說他們「再怎樣也還帶點浪漫主義,真要在日常迎頭撞見,想必誰都不免葉公好龍了。怕鬼故事,怕的還是其中的人性;愛鬼故事,愛的還是其外的平安的餘裕,如此而已。」當真人把人又喜又懼的原因說清。入塵的精怪若染上人間惡習,我們總能辨識那源自人性的何種卑劣,因此不忍細看,說是怕鬼,其實是怕照見無所遁形的不堪。
    再如說你我皆有的微波爐吧:
    我常常覺得現代家電及其使用者的關係,相當忠實地承襲了科學革命時代的自然神論,微波爐也一樣。微波爐是一個方形的,袖珍的宇宙,使用者不過是置身其外的上帝,設定完整個世界的運作法則,遂撂開手,憑它自歸自演化。橙紅微光之中,盛了食物的碗碟在玻璃盤上緩緩自轉,目不可視的電磁波與水分子進行著目不可視的秘密儀式,一切都精準,一切都按部就班。
    一輩子用微波爐只求加熱的凡夫俗子,至此終於明白,就算在玻璃盤上轉的食物離美味迢遠又太缺水,我還是能為加熱進食而自滿,純然來自對口腹之慾精準的控制感!背負著效率與草率兩種截然意涵的微波爐惠我良多,我卻從未像神祇一樣地將之膜拜,真是怠慢。
    再如旁觀他人「在日曆的背面書寫,不知為何有種奢侈的感覺。其實那明明再節儉再環保不過了。我感到奢侈,也許是因為感到了平安。從日子的正面活到背面,日復一日,人們目送光陰的遠行,胸膛左側的心臟像一朵為喪禮而戴的白花。生存,生存就是見證其他的死亡,直到死亡終於再也不是身外之物。」僅僅是目睹日曆被儉樸地利用,就想起那一頁頁宣告過去平安的數字,終會把人帶向自身的消亡,但誰知道還能多久呢,片刻即永恆。我一筆一畫寫下現在,不也是一種對抗死亡的姿態。
    再如談借來的書:「世上的快樂有它的總額,這人占用太多,那人遂用得太少,最公平的結局,就是誰都限時定量擁有。如同借來的書,他們那短暫的晴朗也是借來的,終須歸還。」一如美好的文字是抄來的,亦須歸還。作者的才氣讓我想起謝靈運對曹植的盛讚,那種艷羨別人有自己八倍文才而不妒恨,實是真愛了。再想起當年的我太自命不凡了,那種以為天下散文共分一斗的煙視媚行,實是不解生命實難,需要那麼多散文情思引渡睡與不睡的夜晚,愛與不愛的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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