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四月家書

Hi 阿母：

抱歉隔了這麼才又寫信給你。縱然不清楚是否有機會寄到你手中，還是希望，每年在這個特別的月份裡，花點時間向你報告一下近況。四月之所以特別，在於，經過這麼多年，我才漸漸懂得感謝，自己誕生於世上是多幸福的事；小時候經歷的家庭紛擾、無以排解的抑鬱，也在這幾年忽然有豁然開朗的體會。

我現在坐在德國萊茵的一間小餐館裡，鄰近一間頗負盛名的私人眼科診所，是我這週前來見習的地方。兩週前，在杜塞道夫，我也在另一間聲譽卓著的診所見習了一個禮拜，該診所如此知名，甚至有新加坡的醫生不遠千里前來交流，而據該新加坡醫生所說，該診所的醫生技術之高超，可以將一般平均耗時40分鐘以上的眼角膜置換手術，在10分鐘內完成。我見識到、也操作了眼科治療中最先進儀器，吸收了許多新知、接受了最基礎的訓練：如何準備手術器械與耗材；如何準備病人；如何照護術後的病人；如何處理、裝置、以及滅菌器材等。一整週由公司規劃的教育訓練雖然類人卻十分紮實，當然這只是個開始而已，我還有很多不懂、很多要學習的地方，但卻是個很穩健的開始。

更重要的，當我終於有機會運用所學，處理病人術後傷口的時候，我看著平均年齡七十多歲的德國老先生老奶奶，雖然語言不通，卻不禁想起，如果阿母你還在世，也約莫是差不多要接受白內障手術的年紀了吧？

於是我不禁潸然淚下，走在近晚飄著小雨的杜塞道夫中央公園，無法停止地思念著你。人生，總在我們不經意的時候開著大玩笑；諷刺地，若不是因為你的離去，也許我沒有機會來歐洲求學、工作；無法學會怎麼愛人，縱使我一直被愛著；無法學會怎麼付出、照顧有需求的人們；也沒有機會接受這一切預料之外的考驗，成長、懂得負責、並為自己相信的價值奮鬥著。而當我終於可以很興奮地對自己說，二十多年前那一個拒絕進入醫學院，走上另一截然不同的崎嶇道路的決定沒有錯，因為現今我可以用自己也開心的方式、用被認可的方式貢獻社會。

走在那漸漸入夜的歐洲大道上，我不禁為這努力的幾十年才結成的一點點小成果雀躍著，並感到驕傲；然而，當思緒越興奮，矛盾地，心中無以填補的遺憾也隨之益發巨大。子欲養而親不待是如此殘酷又不可挽回的現實，即使時光回溯千萬遍，我終究無法阻止你的離去，無法在你離去前取得這成果，無法習得照護人的能力，更重要的，無法身體力行，一肩扛起責任，雖辛苦亦甘之如飴。終究，我只能因你的離去而了解如何愛人。縱使幻想千萬遍，宿命地無法親手照護你，這許是世上我最想照護的人之一。

於是我怎麼止得住眼淚呢？

就任性這一晚吧，讓思念你隨著雨水、淚水，在這杳無人跡的大道上恣意流淌。就這一晚吧，當行至大道盡頭，一片又一片，我將收拾好自己，轉化如此深沈的遺憾，成為前進的動力。

若回顧過去這一年，的確充滿挑戰。去年初，約莫三、四月的同一時期，因為暌違二年，好不容易取得的新工作而興奮著，孰料四個月後，即因一連串上司管理不當，包含要求我做假報告等，而在風光明媚的西班牙度假勝地精神崩潰了，隨後是一連串的心理諮商、連續數個月的休養、以及與公司律師的法律攻防；家庭也曾因這一連串變動與衝擊而瀕臨破碎，更不用提因巨大壓力，身體也隨之出了狀況，除了右手筋膜沾黏嚴重到無法舉起，好長一段時間，我無法思考、無法正常工作。

幸運地，我身邊有一群值得信賴的朋友，以及來自Emma，阿兄以及大嫂的支持，扶持我一步步行過這艱苦的挑戰，得以重新出發。我找到了新工作，有機會領導產品開發；進手術室跟刀了兩個禮拜，並在診療間件事到了各式各樣的疑難雜症，連我跟診的醫師都說有些個案他過去三四年都沒碰到過；我終於買了房子、辦了貸款，最近則是為這一年後將落成的新屋忙地不可開交；當然還有最重要的，我遇到一群夥伴，一起努力想辦法凝聚留歐台灣人的力量。

謝謝你，阿母，讓我明白，每一次的失敗、傷痛、與遺憾，若我直面這煎熬的過程並汲取教訓，都伴隨著成長與可能，於是我明白如何行過荊棘，雖遍體鱗傷而益發強壯；而我亦企盼著，經歷過無數個夜晚對自己說：「你做的很好了。」之後，當有一天我們有機會再相聚，可以聽到你對我：「哩奏撩金後。」

望月娘時有盈缺，夢中人終赴約。

兒，拜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