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上)

　　上帝在五天之內造了世界，建了伊甸園，而伊甸園就是這個世界，世界就是伊甸園。

　　在第六天，光從地平線升起，世界離開了暗。上帝想說：「如此美妙的世界，應該要有上帝的參與。應該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上帝的身軀，上帝的體液，是上帝有形的化身，也有上帝無形的靈。而無形的靈儘管看不見，也摸不著，但它的重要性卻不輸給一切的有形。然而，上帝希望再創造出一個集合無形與有形的生命，讓這個生命體會同源的美妙。」

　　上帝一邊思考，一邊隨手攫來地上的泥石，依照祂的樣貌捏出一個泥人。泥人的眉毛被上帝細細刻了出來，瞳孔裡頭的黝黑亮得如光，還做了每一根頭髮，一切有形的樣貌都與上帝一模一樣，連髮絲的數目都沒有差別。

　　最後，上帝在泥人的腦門上吐了一口口水，口水是混濁的，蘊藏著上帝混沌的智慧。而泥人立馬醒了過來，並且擁有了上帝同樣的智慧。

　　上帝清了清喉嚨，開口對剛醒來的人說：「無形的智慧誕生出有形的世界，而有形的世界卻歸服於無形的智慧。如今我將無形的智慧寄託在你有形的身軀，而你就是世界的集結與彙總。」

　　上帝緩緩張開雙手，雙手宏偉巨大，彷彿可以將世間的一切捧在手心，這一切正是應驗「大象無形」的那一句話。上帝要泥人一起環顧這個世界。看泥人逐漸適應了伊甸園的景色，上帝又緩緩地說：「你將體會世界一切的美妙，因為你們是同出自於上帝的。你可以與任何有形有靈的生命溝通，因為你們之間沒有語言，世界的靈是你的靈；你也可以遨遊伊甸園任何一個角落，因為世界的形亦是你的形。」

　　上帝解釋完一切，就離開了，留下剛誕生的泥人與伊甸園的一切。

＊

　　剛出生的泥人逐漸適應了伊甸園裡的生活，一切的都是那麼的快樂，如同無時沐浴在極致的善，無時浸泡在欣喜和雀躍之中。

　　當光降臨在伊甸園之中，泥人會跳入大海，與魚蝦嬉戲，鹹苦的海水會將泥人的身軀給化了開來，化成不規則的形狀，讓潮汐或是洋流帶動他的去向，直到踏上岸邊，泥人又回到原本的樣貌。

　　暮色回歸的交錯，泥人會奔跑在草原之上，腳下的野草或是灌木叢會與他招手，形單影隻的樹木會與他攀談。泥人有時候會輕撫正在追逐獵物的獅子，而獅子會停止對蹬羚的追捕，溫馴地將它的鬃毛穿過泥人的指間，如同泥人前一刻也是如此撫摸著小草。假如獅子餓了，泥人會剝下他的肉身，向上帝祝禱過後，將肉送到獅子的嘴邊，獅子會因為享有一頓美妙的大餐而安然睡下。待獅子熟睡之後，泥人會輕輕挖開身旁的泥石，慢慢的塑造新的肉身，重新黏合。

　　黑暗壟罩的深夜裡，泥人會漫步在雨林之中，傾聽萬籟俱寂與萬物的喧囂。每一顆樹都像是安了環繞的音效，演奏各式各樣的聲響，自然的樂聲就在泥人的耳裡鼓動著。黑夜古老的氣息讓泥人感到敬畏，一語不發地走著，也隨時傾聽它的教誨。

　　日子都很平靜美好，世間一切的生命都喜愛、敬愛泥人，如同它們對上帝也有同樣的情感。而泥人也喜愛伊甸園的一切，那是多麼的快樂，多麼的平安。

＊

　　日子一天天過去，世間萬物的一切都很感謝泥人的陪伴，它們決定要造出一件藝術，藝術將會送給泥人。它們決定要悄悄地進行，萬不可讓泥人知曉，等藝術完成的那一天，再當作驚喜送給泥人。

　　那一日終於到來，萬物普天同慶，甚至天上的太陽都露出了笑臉，而捎著大量雨水的雲朵也來到一旁觀禮。

　　泥人被黃鶯領著，穿越層層樹林，黃鶯一路高歌，獻上它最美妙的聲音，而泥人所到之處都有萬物的雀躍歡呼，蟲鳴鳥獸跟在泥人的身後，形成攏長的隊伍，甚至比世界上任何最長的溪流都要深遠。浩浩蕩蕩，龐大的隊伍直到森林深處才停下。

　　萬物獻上的藝術是一座人形石雕，如同上帝創造泥人是依著自己的模樣，人形石雕也是萬物觀察泥人的樣貌，加上自己的觀點所創造的。

　　然而，泥人第一眼見到石雕並沒有震驚與欣喜，他只是向伊甸園裡的一切眾生道謝，隨後帶著石雕繼續過著他的生活。

　　泥人並不知道石雕是依照自己的長相所刻，因為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樣貌，而上帝也沒有告訴泥人，他應該是長什麼樣子。但他覺得石雕是萬物贈與他的禮物，他應該隨身帶著。於是，無論到哪裡，泥人都會背著石雕。

　　往後的日子裡，萬物卻在私底下爭執不已。

　　「為什麼大家所敬愛的泥人沒有露出驚喜的表情？獅子一開始說泥人總是孤單一人，在每日的黃昏之下，泥人寂寞的背影將會溶於逐漸淹過大地的黑暗。聽到這點，大家可是費盡心思為他造一個伴侶出來。」一隻脾氣暴躁的蜥蜴在草叢裡埋怨。

　　「或許是泥人沒有意識到那是我們為他準備的伴侶，如果泥人知道了，他必然會了解我們的苦心。」路邊的花兒用它嬌嫩的嗓音發表意見。

　　「那該如何讓泥人知曉？」

　　世間的場面又混亂起來，所有生命都吵雜地發表自己的意見。

　　這時，最有巧思的猴子跳出來對大家說：「石雕是依照泥人的樣貌所造，那我們只要讓泥人看清自己的樣貌，令萬物敬愛的泥人自然就會意識到石雕就是他的伴侶。」

　　萬物聽完猴子的提議，紛紛叫好，甚至有些高大的針葉樹木以興奮地揮動枝頭，躍躍欲試。

　　「可是，該用什麼辦法讓泥人看清自己的樣貌呢？」

　　聽到有新的問題產生，萬物又開始議論紛紛。

　　最終還是富有巧思的猴子跳出來說：「我們找機會帶泥人去河邊，清澈的水流將會映照出泥人絕美的容顏。」

　　聽完這個好主意，萬物再次一致叫好。隨後大家又表決出，帶領泥人去河邊的任務就交由歌聲優美的黃鶯執行，上一次也是黃鶯帶著泥人去森林，而且黃鶯表現得很傑出。

＊

　　日子依舊一天天過去，但泥人其實沒有時間的概念，他只知道光會在白天降臨，而暗會在黑夜回歸。

　　黃鶯在心裡打定主意，要選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在這般日子裡，它特別有心情高歌，為了接待泥人，它得隨時準備優美的歌聲才行。而這個日子終於給它等到，陽光的溫暖普照大地，也潤了黃鶯的聲喉，它興沖沖地振翅來到泥人面前，說：「泥人啊，泥人啊，你能否再一次跟著黃鶯的蹤跡，追隨黃鶯美妙的歌聲，你將會有驚喜的發現。」

　　泥人答應了黃鶯的邀請，並尾隨黃鶯優雅的身影以及它美妙的歌聲。他們再次穿越森林，綠蓊的樹木都挺著身子，蟬聲蛙鳴也奏鳴宏亮的二重唱，列隊歡迎泥人，而泥人這時候也沒有忘記背著萬物贈與他的石雕。

　　直到黃鶯帶領泥人來到一條涓涓細流，並告訴泥人說：「請你低頭看看這清澈的河面吧！你將找到這世間上最驚人的秘密。」說完，黃鶯就飛到一個高處的枝頭，想尋一個廣闊的視野欣賞泥人驚喜的樣子。

　　泥人一樣沒有拒絕黃鶯的請求，他微笑地點了點頭，緩緩跪在河邊，低頭端詳清澈的河面究竟的映照著什麼樣的驚喜。

　　河面因為清澈，完整無瑕地映照出泥人原本的樣貌。泥人原本是心裡一驚，心想伊甸園之中竟然有他沒有看過的生命。隨後他又懂了，河面上的人就是他自己。

　　泥人看得忘神，指尖不知不覺輕輕觸到正在流淌小河，河面一時被攪亂模糊，水中的人兒突然分崩離析，泥人頓時受到驚嚇，急忙把手指抽了回來。

　　泥人看著河面裡的姣好面容，心想：「難道這就是我的樣子嗎？我竟然是第一次見到。我的一切是如此美好，連河面的樣子都讓人不忍攪亂。」

　　泥人不禁陶醉在自己美麗的容顏中，整日不論晝夜都跪在河邊度過。泥人不再去海裡和魚蝦嬉戲，不再去草原上奔跑，也不再去夜晚的森林裡漫步。他遺忘了伊甸園裡的其他美好，無時無刻端詳以及讚嘆著河面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