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閔玧其將鄭號錫緊緊抱住。
他不知道該怎麼表達他的內心,甚至『活下去』三個字都說不出口。他的願望化為眼淚和親吻,輕輕柔柔地撫觸鄭號錫的唇和肌膚,鄭號錫也抱著他回吻,將他的天真和軟弱,全數包容。
他知道的。
先引起他注意的是鄭號錫,卻是他自己先依賴上。
第一個吻是鄭號錫為了安慰他給的,長久累積的絕望和寂寞因為這點溫暖得以靠岸,他沉溺在他給的擁抱和溫存,他只是患者,一個終須死去的戰俘,他一成不變職涯中的過客……他猜對鄭號錫來說也是打發時間——反正剩餘的人生也不知該做什麼,陪一個護理師玩家家酒、暫時填滿對方空洞的內心還是可以的;等他走了,閔玧其大有機會遇到不一樣的人,可以的話還能找機會過上更有保障的人生。
……如果鄭號錫是那樣想的話,只想一個人活著然後死去的話,那他們的關係就是這樣的遊戲。
「謝謝你陪我。」
分開後,閔玧其擦掉眼淚,抱歉地說。
為了不讓鄭號錫看出來、為了不造成他的負擔,閔玧其像朋友那樣笑著——像他想像的那種『朋友』,模仿那些患者之間偶爾會有的,那樣笑著。
鄭號錫看著閔玧其,平靜地微笑。
「……不,謝謝你陪我。」
果然……鄭號錫是這樣想的呢。閔玧其感到難過,鄭號錫的雙眼是看向死亡的——反正終究會死,那麼寧可一個人;但是在死之前,若有個同樣孤單的靈魂彼此相伴、不那麼寂寞也好……他只是閔玧其空虛人生中暫時的玩伴,什麼感情、親吻、親密關係,都是假裝死亡不存在的夢境,他們逃進這裡,陷入自己的想像,順便陪對方演一場戲。
鄭號錫的眼神除了笑意和溫暖,還有些複雜的東西,閔玧其看不清。
他猜這些是源自他未曾參與的過去……閔玧其只知道他是來自其中一個戰敗國的俘虜,上戰場應該也是別無選擇——他無法想像這時代有哪個國家不是全民皆兵……除了那個『化外之地』。
聽說,世界上的某處也有和平、安樂、中立的自由地帶,挾著足夠自衛的武力自成一隅。這在帝國是禁止被提起的,總會有人恥笑你竟聽信那種訛傳,就算有,自由會帶來混亂,混亂可不比為帝國而征的偉大戰事,他們全然不受掌控,像是只遵循本能、自私自利的野獸,你教育牠,糖或鞭子或許可收買或馴服一部分,但總有另一部分像是滅不完的蟲子、燒不盡的原野,它們會在凍土與髒水裡螫伏,春風一吹、太陽再次升起,又勃然而生。
病房內充斥節奏各異、卻同樣均勻的呼吸聲。
閔玧其被包入被子裡,任由鄭號錫脫去他的束縛,使彼此肌膚相貼。
——幸好,還很溫熱。
他們同時在心裡感謝對方活著,感謝這一刻……就算現在被發現、賜死,那也值得。
鄭號錫碩大的巨物在他體內滑動,他側臥抬腿扣著他,對著他的胸膛不斷親吻。鄭號錫親吻他的頭頂,撫弄被蹭亂的髮絲,捧起他的臉深吻,然後彼此凝視。
在射出來以前,鄭號錫讓閔玧其穿好衣服,牽著他悄悄躲進廁所。
他只讓閔玧其在冰涼的磁磚地跪了會,就心疼地揉揉他的膝蓋,抱起他抵上牆一下下地挺進。閔玧其仰起下顎、讓纖細又白淨的頸子對著他說明他有多舒服,鄭號錫親親他的喉結、唇貼在肌膚上感受悶在喉腔裡的喘息與呻吟,費了很大勁才沒留下專屬他的印記。
「在帝國生活,是什麼感覺?」
雖說是集體勞動,由於分派工作各樣、他們工作的荒地也大,護理師、觀察員和患者得以分散各處,一邊消耗體力,心情也可稍稍放鬆。
「一切的事,都有人幫你規劃好。」
不用迷茫、不用苦惱。
乖巧順從,然後放棄自我。
「包括結婚?」
「嗯……」
閔玧其想了會,點點頭。
「如果你等級足夠,帝國會幫你按照基因、血統、等級、功勳等尋找一個最合適的人選,共組家庭,住在國家免費提供的房子裡,過『合理的生活』。」
……然後鄭號錫急了,追問他是什麼等級、會不會哪天就被抓去跟一個來路不明的豬頭結婚——閔玧其笑了,鄭號錫頭一次見他笑得那麼放鬆幸福,不像是這個年代該有的。
於是閔玧其告訴他自己的等級、義務和權利,還有他的工作,以及其他等級大概都是什麼樣的生活,說的時候小心翼翼——一是習慣了作為帝國公民該怎麼說話、二是他不想讓鄭號錫對帝國反感,起了叛逃之心的患者多沒好下場,他不希望那樣。
幸好鄭號錫沒什麼負面反應。他像個好奇寶寶一筐子問題接連而出,因感到新鮮而瞪大的眼睛逗得閔玧其一直笑……他沒想到他們習以為常、視之絕望的無趣,能招來這種程度的好奇。於是閔玧其越解釋越熱心,像文化交流那樣,在那些日常活動、偷偷摸摸的親暱之外,閔玧其無論想起什麼都會說給鄭號錫聽,他發現他的反應豐富有趣,每一個表情都滿滿地裝進眼裡心裡,光是想起,籠罩生活的陰霾與灰暗就能徹底掃去。
「……其……玧其……玧其。」
他惺忪地醒來,這才發現自己似乎又在鄭號錫的懷裡睡著了。
「快四點了,你得趕快回去。」
「嗯……」他打著呵欠,「……我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才做完你就累得睡著啦,小懶蟲。」
「……別、別把這種事講出來啊!」他難為情地壓低聲音,整張臉和耳根都紅了。
「哦吼~我們糖糖真的很純情呀,都跟病患做過那麼多次了還——噢!」
「你你你你閉嘴!」閔玧其沒好氣地罵道,「信不信我現在拿針插你?」
「嗚嗚糖糖好兇,你怎麼可以捏我,居然還說要拿針插我,錯看你了你真的很壞,你沒有心。」
鄭號錫揉著被捏疼的手臂淚眼汪汪很是委屈,閔玧其有些心軟,卻還是昂著下巴,像隻神氣的奶貓。
「你再說再說,我還可以咬你!」
說罷,他還真的往他厚實的胸膛咬了口、鄭號錫差點驚呼出聲,然後笑著以雙腿死死纏住閔玧其,抱著他左滾右滾,然後寵溺地幫他撥撥髮絲,親了口頭頂。
他笑著戳戳對方鼓起的頰,輕咬一口當作報復。
「鄭號錫你敢咬我!」
「噓、噓……會把他們吵醒。」
閔玧其立刻住口,回頭看了下對面那排病床,側耳細聽——其他人依舊睡得安然,只有鄭號錫這種沒吃藥沒打針的才能精神這麼好。
「糖糖,我想寫信。」
「?……什麼信?」
「瓶中信呀!」他轉頭看向窗外,一片黑暗中只有遙遠的海水反射著粼粼月光:「……我知道在這裡,還有這個身分,要跟外面聯繫是不可能了,家鄉的親友也早就不在了……」
他的微笑相當祥和。……原來他和自己一樣沒有家人,甚至比自己更糟:他是未曾擁有,只是知道曾有這種存在、因想像中的畫面而感到寂寞;鄭號錫可能保有記憶,切實經歷何謂失去,受思念折磨。
「在我們國家有個傳統,想許願、或對逝者說話,就把瓶中信放到海中……算是種心靈寄託?因為想說話的對象、或者想許願的神明沒有存在的實體,不知道存在於哪裡,如果把想說的話投到望無邊界的大海,就好像真的傳遞出去一樣,會因此感到安心。」
「……啊、不是說在這裡不安心哦!而且有糖糖陪我,我覺得現在的生活很好。」像是怕閔玧其難過,他趕緊補充說道。「只是……有點想念罷了。」
閔玧其看著他的側臉,有些不忍。
雖然這種思念也可透過寫日記、畫圖等方式抒發,但他知道這些東西絕對會被拿去分析,甚至曲解。如果這種東西會加速鄭號錫的死期,他絕對不會同意。
投放大海是個好作法,但他們幾乎不能離開這裡。
閔玧其看著他的眼神變得凝重而擔憂,這樣的沉重遞了過去,那雙小鹿般靈澈的眼神跟著變得黯淡、失落;即使失望,他還是將他的手包進掌心,抱歉地揉搓。
「……好像有點太任性了,對不起。你已經……對我很好了,我卻還說這種無理的話……」
閔玧其安慰地捏捏對方的掌心。
「沒事。總能找到方法的……繼續睡吧,中午吃藥時間再來找你。」
然後他離開了,只把包起來的針頭黏在鄭號錫的手臂上、藏在袖子和棉被裡,他沒給他打針吃藥,只是讓他如常人一樣,靜靜等待睡意來臨。
閔玧其的建議,意外地獲准了。
觀察員們認為這算是『適度的人性』,能讓這些俘虜誤以為自己被理解,進而認為信任帝國、接受管理是明智的決定……為了讓實驗結果得以對照,這件事只在少數幾間房進行。他們得以寫些東西,經過觀察員檢查後,由護理師找時間代為投放大海。
雖然患者們仍無法離開醫院,但這件事確實讓他們受到很大的鼓舞,除了少數仍舊封閉自我、或對此嗤之以鼻的人以外,他們紛紛興致勃勃要紙要筆,慎重地放進瓶子裡交給護理師,護理師必須在患者看不見的地方請觀察員確認過信件內容才能獲得放行許可,准許到海灘去——要是有其他異舉,瞄準護理師的槍就會即刻射殺,決不寬貸。
鄭號錫這房的大多人都對第一封瓶中信相當慎重,直到睡前都沒有交給閔玧其。鄭號錫是最快交出信的人,他聽玧其的話,除了交給他的信以外,不可以事先寫好其他草稿留存——這當然是避免被檢查,鄭號錫知道,因此沒有說什麼。
當天半夜,閔玧其乘載著那些緊盯背後的視線,第一次遠離建築物來到漆黑的海邊。
他提著鞋子、赤著腳,腳趾陷入漆黑的汙泥、踩過貝殼、尖利的樹枝、塑膠繩和其他垃圾,冰寒刺骨的海水朝他的腳腕襲來,令他倒抽一口氣。
他蹲下,把瓶子放在海面上,他在內心許願,想像自己的願望跟著被寄託在上,看著潮水將它漸漸推遠。
即便不如當年,有毒的黑色泥沙,對他來說仍是種死亡的恐懼。
他只是站在那裡看了會,就感覺到令人害怕的氣息正沿著腳踝而上、纏繞著他的呼吸,無論用多少眼淚哀求,死亡也不會仁慈地放過你。
他想著鄭號錫。他想像著、而實際上鄭號錫也正站在窗前看著他。
鄭號錫不知道為了他來黑泥灘對閔玧其來說有多重大的意義,不知道他站在看似風平浪靜的海邊、沐浴在月光裡渾身發冷,不知道他為了逼自己清醒、轉身移動腳步鎮定地走回醫院,在內心默唸了多少遍鄭號錫。
他以為閔玧其會很快來找他,然後他們會坐在床邊一兩個小時牽著手彼此依偎,聽閔玧其為了安慰他,勾勒兩人一起去海邊的情景。
直到天亮前,他都沒等到閔玧其。
因為閔玧其一脫離狙擊範圍、踩上醫院的門階,就挾著冷汗,摔在黑暗裡。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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