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07/12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雪山飛狐續傳》第一回 峰迴路轉

      山風呼嘯,金石崢嶸,林表霽色,霜皚琉璃。
    這是三月天的長白山酷寒景色,一株株的千年老樹都蓋滿了厚厚一層的冬雪,一輪明月照在當空,正是陰曆十五月圓佳時。山上寂靜異常,往往數月裏難有人跡到訪,偶有數聲虎嘯狼嗥遠遠傳來,旋即回復千百年來始終不變的悲愴與寂寥,正是「孤輪獨照江山靜,長嘯一聲天地秋」的最佳寫照。   玉筆峰下,清楚可見兩行鞋印足跡,直朝北首巉崖處一路迤邐延伸過去,越往上走,山路越顯崎嶇難行。   雪影皚皚中,隱約可見崖邊兩道身影纏鬥正烈,雙方你來我往,打得難解難分。此處巉崖峭壁,山壁間全是凝冰積雪,滑溜異常,稍有失足不慎,勢必摔得粉身碎骨。但見崖邊一名魁梧漢子神情粗豪,虬髥戟張,一拳一掌攻勢凌厲,此人仗著足下輕功卓越,左右騰挪,掌落拳出,虎虎生風,果然不失「雪山飛狐」懾人威名。   山壁旁一條瘦長人影掌力威猛無儔,一拳發出,袖聲嘯急,帶得周身飛雪激散開來,身形襯著深藍色的天空,猶似一株枯槁的老樹,凝目望去,正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   胡斐與他相距不過數尺,見他揮拳打來,勢道威猛無比,只得出掌擋架。兩人拳掌相交,身子都是一震。   苗人鳳自那年與胡一刀比武以來,二十餘年來從未遇到敵手,此時自己一拳被胡斐化解,但覺對方掌法精妙,內力深厚,不禁敵愾之心大增,運掌成風,連進三招。胡斐一一拆開,到第三招上,苗人鳳掌力極猛,他雖急閃避開,但身子連幌幾幌,險險墮下峯去,心道:「若再相讓,非給他逼得摔死不可。」眼見苗人鳳左足飛起,急向自己小腹踢到,當即右拳左掌,齊向對方面門拍擊,這一招攻敵之不得不救,是拆解他左足一踢的高招。   胡斐這一招用的雖是重手,究竟未出全力。但高手比武,半點容讓不得,苗人鳳伸臂相格,使的卻是十成力。四臂相交,咯咯兩響,胡斐只覺胸口隱隱發痛,急忙運氣相抵。豈知苗人鳳的拳法剛猛無比,一佔上風,拳勢愈來愈強,再不容敵人有喘息之機。若在平地,胡斐原可跳出圈子,逃開數步,避了他掌風的籠罩,然後反身再鬥,但在這巉崖峭壁之處,實是無地可退,只得咬緊牙關,使出「春蠶掌法」,密密護住全身各處要害。   這「春蠶掌法」招招全是守勢,出手奇短,抬手踢足,全不出半尺之外,但招術綿密無比,周身始終不露半點破綻。這路掌法原本用於遭人圍攻而大處劣勢之時,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雖守得緊密,卻有一個極大不好處,一開頭即是「立於不勝之地」,名目叫做「春蠶掌法」,確是作繭自縛,不能反擊,不論敵人招數中露出如何重大破綻,若非改變掌法,永難克敵制勝。   苗人鳳一招緊似一招,眼見對方情勢惡劣,但不論自己如何強攻猛擊,胡斐必有方法解救,只是他但守不攻,自己卻無危險,當下不顧防禦,十分力氣全用在攻堅破敵之上。   鬥到酣處,苗人鳳一拳打出,胡斐一避,那拳打在山壁之上,冰凌飛濺,一小塊射上了他左眼。眼皮極是柔軟,這一下又是出乎意料之外,難以防備,胡斐但覺眼上劇痛,雖不敢伸手去揉,拳腳上總是一緩。苗人鳳乘勢搶進,靠身山壁,已將胡斐逼在外擋。   此時強弱優劣之勢已判,胡斐半身凌空,祇要足底微出,身子稍有不穩,立時掉下山谷,苗人鳳卻是背心向著山壁,招招逼迫對手硬接硬架。胡斐極是機伶,卻也偏不上這個當,出手柔靭滑溜,盡力化解來勢,決不正面相接。   兩人武功本在仲伯之間,平手相鬥,胡斐已未必能勝,現下加上許多不利之處,如何能夠持久?又鬥數招,苗人鳳忽地躍起,連踢三腳。胡斐急閃相避,但見對手第三腳踢過,雙掌齊出,直擊自己胸口。這兩掌難以化解,自己站立之處又是無可避讓,只得也是雙掌拍出,硬接來招。   四掌相交,苗人鳳大喝一聲,勁力直透掌心。胡斐身子一幌,急忙運勁反擊。兩人都將畢生功力運到了掌上,這是硬碰硬的比拚,半點取巧不得。兩人氣凝丹田,四目相視,竟是僵住了再也不動。   苗人鳳見他武功了得,不由得暗暗驚心:「近年來少在江湖上走動,竟不知武林中出了這等厲害人物!」雙腿稍彎,背脊已靠上山壁,一收一吐,先將胡斐的掌力引將過來,然後借著山壁之力,猛推出去,喝道:「下去!」   這一推本就力道強勁無比,再加上借了山壁的反激,更是難以抵擋,胡斐身子連幌,左足已然凌空。但他下盤之穩,實是非同小可,右足在山崖邊牢牢定住,宛似鐵鑄一般。苗人鳳連催三次勁,也只能推得他上身幌動,卻不能使他右足移動半分。   苗人鳳暗暗驚佩:「如此功夫,也可算得是曠世少有,只可惜走上了邪路。他年歲尚輕,今日若不殺他,日後遇上,未必再是他敵手。他恃強為惡,世上有誰能制?」想到此處,突然間左足一登,一招「破碑腳」,猛往胡斐右膝上踹去。   胡斐全靠單足支持,眼見他一腳踹到,無可閃避,嘆道:「罷了,罷了,我今日終究命喪他手。」危難下死中求生,右足一登,身子斗然拔起丈餘,一個鷂子翻身,凌空下擊。苗人鳳道:「好!」肩頭一擺,撞了出去。胡斐雙拳打中了他肩頭,卻被他巨力一撞,跌出懸崖,向下直墮。   胡斐慘然一笑,一個念頭如電光般在心中一閃:「我自幼孤苦,可是臨死之前得蒙蘭妹傾心,也自不枉了這一生。」突然臂上一緊,下墮之勢登時止住,原來苗人鳳已抓住他手臂,將他拉了上來,喝道:「你曾救我性命,現下饒你相報。一命換一命,誰也不虧負了誰。來,咱們重新打過。」說著站在一旁,與胡斐並排而立,不再佔倚壁之利。   胡斐死裏逃生,已無鬥志,拱手說道:「晚輩不是苗大俠敵手,何必再比?苗大俠要如何處置,晚輩聽憑吩咐就是。」苗人鳳皺眉道:「你上手時有意相讓,難道我就不知?你欺苗人鳳年老力衰,不是你對手麼?」胡斐道:「晚輩不敢。」苗人鳳喝道:「出手!」胡斐要解釋與苗若蘭同床共衾,實是出於意外,決非存心輕薄,說道:「在那廂房之中............」   苗人鳳聽他提及「廂房」二字,怒火大熾,劈面就是一掌。胡斐只得接住,經過了適才之事,知道只要微一退讓,立時又給他掌力罩住,只得全力施為。兩人各展平生絕藝,在山崖邊拳來腳往,鬥智鬥力,鬥拳法,鬥內功,拆了三百餘招,竟是難分勝敗。   苗人鳳愈鬥心下愈疑,不住想到當年在滄洲與胡一刀比武之事,忽地向後躍開兩步,叫道:「且住!你可識得胡一刀麼?」   胡斐聽他提到亡父之名,悲憤交集,咬牙道:「胡大俠乃前輩英雄,不幸為奸人所害。我若有福氣能得他教誨幾句,立時死了,也所甘心。」   苗人鳳心道:「是了,胡一刀去世已二十七年。眼前此人也不過二十多歲,焉能相識?他這幾句話說得甚好,若不是他欺辱蘭兒,單憑這幾句話,我就交了他這個朋友。」順手在山邊折下兩根堅硬的樹枝,掂了一掂,重量相若,將一根抛給胡斐,說道:「咱們拳腳難分高下,兵刃上再決生死。」說著樹枝一探,左手捏了劍訣,樹枝走偏鋒刺出,使的正是天下無雙、武林絕藝的「苗家劍法」。雖是一根小小樹枝,但刺出時勢夾勁風,又狠又準,要是給尖梢刺上了,實也與中劍無異。   胡斐見來勢厲害,那敢有絲毫怠忽,樹枝一擺,向上橫格,這一格剛中有柔,確是名家手法。苗人鳳一怔,心道:「怎麼他武功與胡一刀這般相似?」但高手相鬥,刀劍一交,後著綿綿而至,決不容他有絲毫思索遲疑的餘裕,但見胡斐樹刀格過,跟著提手上撩,苗人鳳揮樹反削,教他不得不迴刀相救。   這一番惡鬥,胡斐一生從未遇過。他武功全是憑著父親傳下遺書修習而成,招數雖然精妙,實戰經驗畢竟欠缺,功力火候因年歲所限,亦未臻上乘,好在年輕力壯,精力遠過對方,是以數十招中打得難解難分。兩人迭遇險招,但均在極危急下以巧妙招數拆開。胡斐奮力拆鬥,心中佩服:「金面佛苗大俠果然名不虛傳,若他年輕二十歲,我早已敗了。難怪當年他和我爹爹能打成平手,當真英雄了得。」   兩人均知要憑招數上勝得對方,極是不易,但只須自己背脊一靠上山壁,佔了地利,這一場比拚就是勝了,因此都是竭力要將對方逼向外圍,爭奪靠近山壁的地勢。但兩人招招扣得緊密,只要向內緣踏進半步,立時便受對方刀劍之傷。鬥到酣處,苗人鳳使一招「黃龍轉身吐鬚勢」疾刺對方胸口,眼見他無處閃避,而樹刀砍在外擋,更是不及回救。   胡斐吃了一驚,忙伸左手在他樹枝上橫撥,右手一招「伏虎式」劈出。苗人鳳叫了一聲:「好!」樹劍一抖。胡斐左手手指劇痛,急忙撤手。苗人鳳踏上半步,正要刺出一招「上步摘星式」,那知崖邊堅壁給二人踏得久了,竟漸漸鬆裂熔化,他劍勢向前,全身重量盡在後邊的左足之上,只聽喀喇一響,一塊岩石帶著冰雪,墮入下面深谷。   苗人鳳腳底一空,身不由己的向下跌落,胡斐大驚,忙伸手去拉。只是苗人鳳一墮之勢著實不輕,雖然拉住了他袖子,可是一帶之下,連自己也跌出崖邊。   二人不約而同的齊在空中轉身,貼向山壁,施展「壁虎遊牆功」,要爬回山崖。但那山壁上全是冰雪,滑溜無比,那「壁虎遊牆功」竟然施展不出,莫說是人,就當真壁虎到此,只怕也遊不上去。可是上去雖然不能,下墮之勢卻也緩了。   二人慢慢溜下,眼見再溜十餘丈,是一塊向外凸出的懸岩,如不能在這岩石上停住,那非跌個粉身碎骨不可。念頭剛轉得一轉,身子已落在岩上。二人武功相若,心中所想也是一模一樣,當下齊使「千斤墜」功夫,牢牢定住腳步。   岩面光滑,積了冰雪更是滑溜無比,二人武功高強,一落上岩面立時定身,竟沒滑動半步。只聽格格輕響,那數萬斤重的巨岩卻搖晃了幾下。原來這塊巨岩橫架山腰,年深月久,岩下沙石漸漸脫落,本就隨時都能掉下谷中,現下加上了二人重量,沙石夾冰紛紛下墮,巨岩越幌越是厲害。   那兩根樹枝隨人一齊跌在岩上。苗人鳳見情勢危急異常,左掌拍出,右手已拾起一根樹枝,隨即「上步雲邊摘月」,挺劍斜刺。胡斐頭一低,彎腰避劍,也已拾起樹枝,還了一招「拜佛聽經」。   兩人這時使的全是進手招數,招招狠極險極,但聽得格格之聲越來越響,腳步難以站穩。兩人均想:「只有將對方逼將下去,減輕岩上重量,這巨岩不致立時下墮,自己才有活命之望。」其時生死決於瞬息,手下更不容情。   片刻間交手十餘招,苗人鳳見對方所使的刀法與胡一刀當年一模一樣,疑心大盛,只是形格勢緊,實無餘暇相詢,一招「返腕翼德闖帳」削出,接著就要使出一招「提撩劍白鶴舒翅」。這一招劍掌齊施,要逼得對方非跌下岩去不可,只是他自幼習慣使然,出招之前不禁背脊微微一聳。   其時月明如洗,長空一碧,月光將山壁映得一片明亮。那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猶似鏡子一般,將苗人鳳背心反照出來。   胡斐看得明白,登時想起平阿四所說自己父親當年與他比武的情狀,那時母親在他背後咳嗽示意,此刻他身後放了一面明鏡,不須旁人相助,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當下一招「八方藏刀式」,搶了先著。   苗人鳳這一招「提撩劍白鶴舒翅」只出得半招,全身已被胡斐樹刀罩住。他此時再無疑心,知道眼前此人必與胡一刀有極深的淵源,嘆道:「報應,報應!」閉目待死。   胡斐舉起樹刀,一招就能將他劈下岩去,但想起曾答應過苗若蘭,決不能傷他父親。然而若不劈他,容他將一招「提撩劍白鶴舒翅」使全了,自己非死不可,難道為了相饒對方,竟白白送了自己性命麼?   霎時之間,他心中轉過了千百個念頭: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教自己一生孤苦,可是他豪氣干雲,是個大大的英雄豪傑,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按理這一刀不該劈將下去;但若不劈,自己決無活命之望,自己甫當壯年,豈肯便死?倘使殺了他吧,回頭怎能有臉去見苗若蘭?要是終身避開她不再相見,這一生活在世上,心中痛苦,生不如死。   那時胡斐萬分為難,實不知這一刀該當劈是不劈。他不願傷了對方,卻又不願賠上自己性命。   他若不是俠烈重義之士,這一刀自然劈了下去,更無躊躇。但一個人再慷慨豪邁,卻也不能輕易把自己性命送了。當此之際,要下這決斷實是千難萬難,就見胡斐一招「八方藏刀式」使出,手中樹刀連環斫落,登時把苗人鳳的劍路盡數封住。眼見他閉目待死,觸目生景下,突然想起當年田歸農用計欲毒瞎金面佛之事,自己還曾與他聯手抵禦強敵,難不成今日兩人當真非得拚個你死我亡不可?   胡斐心念這麼一閃之下,左足往前踏上半步,手中招式斗變,由「八方藏刀式」改為「纏身摘星刀」。但見他斜身手腕運勁一抖,內力到處,勁力直透樹枝,就聞「啵」的一響,手中樹枝瞬間斷成六截。兩人距離既近,苗人鳳此刻又是已然閉目待死,縱使他張目而戰,相信此招亦是令得他防不勝防,當下只見六截斷枝擊中了苗人鳳周身六處穴道。   這一著變起倉卒,苗人鳳原本閉目待死,那知胡斐竟有這手「破竹射月」絕技,驚覺之下,運氣閉穴已是不及。   胡斐這手「破竹射月」用的極險,要知「八方藏刀式」乃是左右連環使出,刀光閃閃,金刃劈風,容不得差池半分,才能給予敵人「八方藏刀」的威懾震撼。他這麼斗然變招,凡是武學之人,均知內力火候未至臻境者,實是拿著性命來當兒戲的冒險一搏,若非苗人鳳這時正是閉目待死,豈能讓他如此露出破綻之下而不給予致命的反擊?   胡斐一招得手,直呼好險。這手「破竹射月」自己雖是練過,畢竟未曾在實戰中用過,尤其對方乃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金面佛苗人鳳,能否內力轉折如意,進而破竹射月的來擊中對方穴道,可謂殊無半分把握。所幸苗人鳳一見自己招式受封,聯想到當年與胡一刀比武時的諸般情境,就此閉目不動待死,才能一擊而中,否則這時慘死樹劍之下的可能就是自己了。   兩人底下所處的這塊巨岩,連番受至重量壓迫下,岩身幌動厲害非常,顯然不出片刻就會墜落谷中。   胡斐眼見情勢危急異常,俯身拾起斷成幾截的各段樹枝,朝著山壁運勁連甩,噗噗數聲嗤響劃過,但見積滿冰雪的山壁上,幾段樹枝排成一列的直插入土,相隔數尺,宛如一道樹梯般的露出一小半截在外。   胡斐轉身朝向苗人鳳,拱手說道:「苗大俠,這些樹枝無法同時承受咱們二人的重量,眼下情況危急,你我比拚之事,不妨暫且擱置。」苗人鳳知他顧忌自己穴道解開後又要來與他動手,當下點頭說道:「我不動手就是。」胡斐一聽,當即趨近苗人鳳身前,說道:「得罪了!」手指運勁連點,逐一解開了他身上諸處穴道。   苗人鳳抬頭望了望山崖處,面色凝重,皺眉說道:「離剛才崖面處還有好一大段距離,你我任一人都無法獨自攀跳上去。」胡斐道:「苗大俠所言極是。你我二人須得同心協力,方能逃出生天,否則勢必都給摔得粉身碎骨不可。」說罷,當先躍上,試了試樹枝堅牢度後,連番輕縱而上。   苗人鳳見他到了樹梯頂端,身子一拔,騰空掠飛而起,兩臂伸張開來,有如一隻身形碩大的巨鷹。就見他昇掠極快,左足踏上第一根樹梯後,借勢高掠倒翻而上,頭下腳上,右手抓住樹枝一拔,右腳已然勾住上頭的第二根樹梯。這時就見他扭身掠翻而上,順勢將手中樹枝朝著胡斐身處射去,叫道:「接好了!」   胡斐探手一抓,隨即高躍而起,右臂運勁朝著山壁捅去,噗的一響,直沒入冰雪土層寸許來深。兩人如此同心協力,合作無間的逐次搭起樹梯,朝著先前落下的崖面處一路登高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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