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12|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檸檬 - 第三章 - 獵場 - 4

葉馨和我在跳華爾兹。
葉馨身穿黑色晚禮服,纖細的頸項上戴了條鑽石項鍊。我握住她的手,在舞池裡不停旋轉。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舞池一直在搖晃,大概是地震吧。
「幹什麼?我正在跳舞。」我睜開眼睛,葉馨兩顆圓睜的大眼珠子映入眼中。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她一把摟住我頭頸,耳邊可以聽到啜泣聲。
「出了什麼事?」
「你還說!」她鬆開頭頸,用手捶打我胸口,「我中午Call你,但是你一直沒回Call,我叫了計程車到山下跑上來,沒想到一進門就看到你在這裡...」
她抱住我,又哭了起來。
「現在幾點了?」轉為昏黃的斜陽射進打開的正門。
「剛過下午三點。」
「對不起,」我輕輕拍著她背脊,「我不知道霍智華在這裡,更不知道他這麼厲害。」
「他人呢?」
「在裡面,」還是先別讓她看見那張床比較好,「不要進去了,在這裡陪我一下。」
「嗯。」

我拿出打火機,點燃堆在洋樓角落的雜草。澆上汽油的草堆嗶嗶剝剝燒了起來,火燄慢慢爬上白色牆面,吞噬整棟洋樓。
我向後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在葉馨身旁的地上,四周的雜草修短後,露出柵欄到洋樓間亂石舖成的步道,假山和石燈籠也露出底座。
葉馨和我搜查了整棟洋樓。
「只不過確定一下有沒有人關在這裡,再一把火燒光,沒什麼好看的。」我說:「妳可以在外面等我。」
「你擔心這裡是以前他們拿來囚禁我的地方,是不是?」
我抬頭嘆了口氣,「妳進去後,有可能會回想起五年前被他們拘禁的事,妳不害怕?」
「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她拉住我的手,推開洋樓正門,「因為你跟我在一起,不是嗎?」
地下室和二樓用混凝土隔出一個個小房間,地下室的房間門口是一道道鐵門,裡面有木板釘在牆上的簡陋床鋪。
二樓每間房間都有浴室,還有一張跟樓下浴池旁相同的鐵床,床單上幾乎都有零星的血跡,空氣中全是灰塵,東西朽爛的陳味,跟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葉馨在二樓某間房的床邊蹲下,手指撫過床單,彷彿質地是最頂級的絲綢。
「想起來了?」我問。
她靠在床單上點點頭,「那時候我被銬在這裡。」她把頭埋在床單裡,「每天有不同的男人進來,都戴著不同的面具,還給我注射很多藥,我只覺得自己的意識愈來愈模糊,每天都在忘記一些東西,一開始是我小時候住在哪裡、在哪裡上學、在哪裡工作,然後是紹輝,接著 - 」
「夠了,」我從身後抱住她,「我帶妳到外面走走吧。」
「我沒事,」她回過頭,用手背擦了擦臉,「帶我到樓下吧,」
我帶著葉馨走下一樓,她推開櫃臺旁的門,拉著我走了進去。
她的視線在那張床上停了一下,最後停在浴池中央的霍智華身上。
我跳下浴池,撿起他身旁的『逝水』。
「你用兩根登山杖對那把刀?」葉馨望著『逝水』將近兩米的刀身,愣了一下。
「我原本以為不會遇到手槍以外的武器。」我打量了一下刀身,「拿來割草不曉得好不好用?」
「割草?」
「附近的草太長了,怕會燒掉整座摩星嶺。」我拿著刀爬出浴池,「以前日本天皇在遇到敵人放火時,也曾經拿隨身的佩劍割草。那把劍現在還是日本皇室的寶物呢。」
我讓葉馨坐在洋樓門口,拿起太刀開始清除四周,半人高的雜草大片大片倒伏在細長的刀鋒下。
夕陽已經接觸海峽另一頭大嶼山的頂端,發出溫暖的紅色光暈,海面像燃燒般透出橙紅色,立在上面的來往船隻也被背後的斜陽裁成大小不一的黑色剪影。
「只是單純看風景,這裡是全香港看夕陽最好的地方。」葉馨側臉望向夕陽,夾雜噼啪聲的凜冽海風抖亂了她的髮絲,在昏黃的天色中翻飛。
「是嗎?」我拄著『逝水』,順著她的視線眺望。
「如果這裡只是一般的住宅,該有多好啊。 - 你手還好嗎?要不要換我來?」她回過頭。
「只是一點皮肉傷,」雙手的傷口已經凝結,我偷偷數了一下,大概有二十幾刀吧。
我將割下來的雜草堆在洋樓四周,最後一次走進洋樓,把太刀放在霍智華身旁。
帶著這個下地獄吧。我心想。
櫃臺裡有一塑膠桶之前留下來的汽油,我提著桶子走出洋樓,將汽油澆在四周的草堆上,用打火機點上火。
洋樓在火燄下發出木材及石料崩解的嘈雜聲,滾滾黑煙飄向鉛灰色的天際,讓人想起四十幾年前,或許也包括最近的,被這棟建築囚錮的眾多女性靈魂們。
我累到往後一躺,腦袋剛好放在葉馨盤起來的雙腿前。
「回去後要做什麼?」她撫摸著我的頭髮。
「不知道,大概睡個兩三天吧。」我看見倒著的她的臉,忍不住笑了出來,「開玩笑的,他們失去了兩個人,必定會忙著找是誰下的手,我們手腳也得加快才行。 - 對了,這個給妳。」
我拿出短刀交給葉馨,她把短刀拿到面前,「這是 - 」
「霍智華死前交給我的,指名要給妳。」
「我不要。」她把短刀塞回我手上。
「收下吧,這個代表他們認可妳是他們的敵人,不是五年前那個被他們綁進這幢洋樓的無助女警了。」洋樓的外牆開始崩解,「有機會的話,用這個向他們表達妳的敬意吧。」
葉馨望著我的眼睛片刻,接下短刀。
我起身拄著登山杖,葉馨扶著我朝柵欄走去。

「確定不用我載你們回去嗎?」綠色計程車的司機幫我們卸下後車廂的東西時,抬頭望了漆黑一片的夜空,「今天天氣不太好,要看星星不容易啊。」
「沒關係,」我點點頭,「好不容易來香港一趟,不來這裡太可惜了。」
「那好吧。」他坐回駕駛座,「要回去的話,打名片上的電話找我。」
「謝謝。」
計程車駛遠後,四周頓時安靜下來,只有呼嘯的海風和濤聲。
我打開手電筒,眼前的水泥車徑向前延伸至遠方,車徑旁大塊的碎石向下堆積,再向下可以看見一汪綠幽幽的水。
「應該不是這裡吧?」計程車司機卸下的只有一個我稱為『望遠鏡』的黑色帆布旅行袋,我一把提起,還挺重的。
葉馨手上提著一個跟化妝箱差不多大,粉紅色的塑膠盒子,指向旁邊的叉路。「往這裡走。」
我跟著葉馨朝叉路走去。
這裡是西貢萬宜水庫的東壩,除了圍住六百億加侖淡水的主壩,外面還有防波堤,隔絕主壩跟外面的南中國海。
為了阻擋洶湧的波濤,防波堤外堆了兩千五百個船錨形狀,鋼筋水泥灌漿製成的弱波石,連主壩南端也放了一塊,紀念建築過程中殉職的五位工程人員。
「而且這裡剛好也在1978年完工。」我們沿著叉路向下走,前面傳來葉馨的聲音,「你懷疑 - 」
「只是猜測罷了,」我用手電筒照向路旁,崖壁鮮黃色的火山岩紋路筆直指向天際,讓人想到阿爾卑斯山岩洞中的大塊結晶寶石。
「你的手還好嗎?」她回頭望了我一眼。
「抱歉。」
「昨天還要你多睡一會,結果你為了帶這個東西,一大早還跑出門。」她晃晃手上的塑膠盒。
「别小看這個東西喔,」我笑了笑,「其實『他』才是今天的主角。」
「是嗎?」葉馨瞄了塑膠盒一眼。
沿著下坡路走了兩百公尺後拐個彎,防波堤頂在面前筆直延伸。灰色的錨形弱波石沿著靠海一側的堤岸堆了將近一人高。
天上沒有星星,連月亮也被厚厚的雲層遮蔽,只能從濤聲和空氣中淡淡的海水鹹腥味,察覺弱波石另一側海洋的存在。
「幸好今天雲層很厚,」我將旅行袋放在地上,張望四周,「否則這一帶晚上真的會有一堆觀光客帶望遠鏡跑來觀星,到時候要下手就不太方便了。」
「問題是這裡一共有兩千五百多塊,」葉馨拿起手電筒照射弱波石,「怎麼找出是哪一塊?」
「關於這一點。就要靠妳手上的東西了。」
葉馨把塑膠盒交給我,我放在地上打開蓋子,雙手抱出一隻黑、白、灰三色的小花貓。
「為什麼是貓?」葉馨看著貓在我雙手間掙扎,瘦到像握在手上的一塊抹布。
「在古埃及的傳說中,貓是冥界的護衛,保護鬼魂通過冥河 - 」
「這是神話吧?」
「我原本也是這樣認為的,」我輕撫小貓的毛皮,讓牠安靜下來,「在警校受訓時,因為上課到醫院的急診室實習了一個多月。那間急診室有隻流浪貓。奇怪的是,雖然沒人、也不太可能有人會告訴那隻貓,但是牠好像知道全急診室裡哪個病患快要過世了,然後待在那個病患附近,甚至直接跳到病患身旁。醫生都開玩笑說,那隻貓的診斷功力可能比主治醫師還要強。」
「不會吧?」
「開始執勤後,也常常在殮房附近發現流浪貓,一不注意就跑進來,有時還會跳到殮床上。」我說:「我聽過比較科學的解釋是,人在過世前後會散發一種酮酸化合物。這種物質對某些貓而言,就跟貓草差不多。」
「聽你這樣講,我以後都不敢碰貓草了。」
「我本來想找專門搜尋人體的警犬,怕會引起詹宇鴻的注意,才把腦筋動到貓身上,」我笑了笑,「不過要找到這隻貓也不容易,早上跑了好幾家醫館跟殮房,才在某家醫館門口找到牠。」
「所以你今天才會那麼早出門?」
「那家醫館的人還很高興我帶走牠,聽他們說牠一逮到機會,就往診療室跟觀察室跑,」手掌中的小毛團似乎安靜下來,「從這一點不難發現,這家醫館的醫術如何了 - 不過如果牠是衝著醫館裡有好吃的才偷跑進去,那誤會就大了。」
我伸出雙手,小心翼翼把手上的小抹布放在一塊弱波石上。牠猶豫一下後,隨即張開四足,跳到下一塊弱波石。
「跟著牠。」我提起旅行袋,用手電筒照向在弱波石間跳躍的雜色小影快跑,葉馨跟在我身後。
小貓最後停在一塊弱波石上,安靜坐著,似乎在等待看不見的某人。
我爬上弱波石,抱下小貓交給葉馨,再提著帆布袋爬了上去。
今天白天葉馨跟我逛了旺角和尖沙咀的五金賣場,買了幾把可以鑿穿混凝土的鑿子跟鎚子,修補用的小包砂漿等其他用具,全放在帆布袋裡。
我拉開帆布袋拉鍊,拿出鎚子跟一把合用的鑿子,對準弱波石上的一點,揮動鐵鎚敲擊。
弱波石表面的混凝土隨著鐵鎚擊打在鑿子上,浮現裂痕後一片片剝落。
「如果這裡不是因為水源禁地,不准開車進來,就能載點像電鎚、發電機之類的重裝備進來,工作起來會快得多。」我一面敲擊一面說。
「如果這一塊沒有呢?」葉馨問。
「那就補好這一塊,再讓牠找下一塊在哪裡。 - 等一下。」
雖然很淡薄,但是空氣中似乎有股帶點甜膩膩的臭味,隨著敲下來的混凝土愈多,味道似乎愈來愈重。
葉馨蹙起鼻樑,「這是 - 」
「以前的殯葬業者稱這個叫『葬氣』。」我加快掄鎚的節奏,「就是屍體腐爛的氣味。」
敲下一大塊混凝土後,弱波石表面露出兩截灰白色的人類手指,指節呈現帶點綠的灰色,正發出難聞的臭氣,兩截手指間似乎捏緊某樣東西。
我輕輕取下兩截手指間的東西端詳,是兩個已經失去光輝的白色金屬圈。
「認得這個嗎?」我跳下弱波石,把金屬圈交給葉馨。
葉馨發出驚呼,接著握緊那兩個金屬圈,按住自己胸口。
一會她抬起頭,眼角迸出兩行淚水,「結婚戒指。」
「是妳那天在德輔道中挑的?」
她用力點頭,「沒想到 - 他把戒指 - 買了下來 - 還一直 - 帶在身邊。」
她蹲在地上,抽抽噎噎哭了出來。
我回頭望向那塊鑿開的弱波石。
你一定是在找尋未婚妻時,知道她看上這對戒指,才買下來帶在身邊,準備在找到她時為她戴上吧。
儘管被埋在那裡面,你還是拚命舉高戒指,希望有人會發現交給她吧。
我扶起葉馨,她擦擦臉上的淚痕,望向那兩截手指。
拉著她爬上弱波石,她怔怔地看著鑿開表面露出的那兩截指尖,然後一把抱住那截混凝土。
「你看,我回來了,你開心嗎?」她雙唇印在混凝土粗糙的表面上,似乎那是她未婚夫的臉龐,「抱歉讓你在這裡等了五年,一定很冷吧。」
我不想破壞這對戀人重逢的時刻,靜靜站在一旁。
頭頂上的雲層不知何時悄悄散去,月亮投下清冷的光,照亮了防波堤外的南中國海。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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