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堅尼地城逛了一會,買了兩把登山杖、一頂斗笠、一部二手相機、徐志摩那個年代的圓墨鏡跟一件上面印著『我愛HK』,上面用紅色雞心取代『愛』的白T恤後,坐上通往摩星嶺徑的巴士。
巴士到站後,我胸口掛著相機,拄著登山杖,沿著樹林覆蓋的小徑前進。
這個堅尼地城旁的小山丘裡有二戰前的要塞跟砲台,戰後的拘留所跟女學校,太平紳士的別墅跟難民的廉價屋,全藏在覆蓋整座山丘,似乎沒有邊界的濃密的樹林裡。
我沿著小徑走了差不多十分鐘,路旁一棵大榕樹伸出枝椏遮住頭頂,布滿瘤節的樹幹上掛了個日本能劇的老翁面具,空洞的眼孔直勾勾瞅著我。
榕樹旁的樹林隱約能看到一條小徑,我用登山杖撥開樹木間已經長到腰際的雜草走了一百公尺。一道半人高的雕花鐵柵欄擋住去路。
雕花柵欄上的鐵門沒有上鎖,輕輕一推就朝裡打開,連金屬摩擦的嘰軋聲都沒有。
門裡的空間同樣長滿雜草,間或有像石燈籠、假山之類的巨大石件在草叢間露出頭來。簇擁著中央一棟兩層樓高,四邊有圓形塔樓的白色洋樓。
推開洋樓鑲著玻璃,乾縮到布滿裂紋的對開木門,迎面是一座胸口高的大理石櫃臺,背後的牆壁鑲著大片玻璃,上面用江戶切子刻出一個站在泉水中,長髮如蛇般蜿蜒過胸腹的女性胴體。兩旁通往二樓的大理石樓梯沿著塔樓渾圓的曲線向上盤旋,宛如兩隻正準備擁抱來客的手臂。
推開櫃臺旁的門。裡面的天花板挑高到兩層樓,陽光打屋頂澄澈的玻璃天窗灑下,照亮了中央差不多有半個標準游泳池大的方形池子,池子的深度差不多一個人坐進去,水能漫到頸項的程度。
池子背後有大塊石頭堆出的假山造景,山體堆成完美的錐形,上面還用油漆刷上一圈白。
差不多一個人可以坐進去的巨大池子,背後還有錐形,山頂是白色的假山造景。
...這應該再明白不過了吧。
池子兩側的牆上有鏡子跟水龍頭,我擰開了其中一個,沒有水流出來。
一張像醫院裡的白色鐵床放在浴池旁,旁邊有幾支攝影棚用,裝在鐵架上的投影燈,床尾有一台閉路電視攝影機,一部小型的家用電影攝影機,全架在附輪子的三腳架上。
走進鐵床,床頭架上左右各銬了一副手銬,原本應該是白色的床單已經轉為不乾淨的泛黃,上面還沾了十幾處大小不一,已經轉為紅黑色的血跡。
該不會 -
一聲金屬脆響後,一個像槍口的物體頂住我的後腦。
「你是誰?」背後響起一個男低音。
我舉起手,裝出拚命打哆嗦的樣子,「ご...ごめんなさい(對不起)。」
「日本人?」
「我,日本人,來香港,觀光,房子,漂亮,不小心,進來,」我結結巴巴的說:「ごめんなさい,ごめんなさい。」
後腦的壓力鬆開,「是這樣啊,那你快走,Get Out Please,Understand?」
「謝謝,謝謝。」我點點頭,低頭轉過身,從眼角餘光瞥見對方的身形,是之前在警署跟我握手的那個人。
走到房門口時,那個熟悉的金屬脆響在身後響起。我停下腳步。
「ごめんなさい...是『對不起』的意思吧?」男低音說:「本來想放你回去,不過既然你看過那張床,恐怕沒有辦法了。ごめんなさい,抱歉了,小日本。」
一聲爆炸響起,我倏地縮低身子後轉。子彈掠過頭頂,擊碎身後房門上的玻璃。
「我要跟旅遊局抱怨一下,」我將兩支登山杖手柄上的短鏈扣在一起,雙手各拉一支像長棍般伸直,其中一支杖尖對準了面前拿著警用手槍的霍智華,「他們可沒說來香港會吃子彈。」
「原來是你呀。」他將槍瞄準我,連續扣下扳機。
我將手上的兩截登山杖舞成一圈圈,身子不斷左右騰挪旋轉躲過子彈。霍智華剛射出最後一顆子彈,登山杖擊中他持槍的手腕,將槍打到池子裡。
霍智華後退一步,從柱子後抄出一根將近兩米的黑色長棒,高舉過頭,擋住了登山杖從上向下的重擊。
「該不會 - 」我疾奔到他身前,揮棍朝他手臂橫掃。
他雙腿拉出弓箭步,暴喝一聲,右手拔出一道細長的銀光,拐個彎揮向我腹部。
我連忙後躍,銀光掠過我頭頂。站定時只見他舉在面前的雙手間,多了把將近兩米長,寒光森森的太刀。
「這是當年蓋這棟洋樓的日軍留下的,」他說:「在這裡使用最適合不過了,去死吧!」
他揮刀下劈,我揮杖橫掃,登山杖擊中刀身側面,刀鋒偏移擦過我身側,臉頰還能感受到刀鋒傳來的寒氣。
「你手上那把或許不是普通的日本刀,」我將兩把登山杖並排握緊,橫擋在身前,「但是我手上這兩把,也不是普通的登山杖喔。」
上山之前,我從建築工地撿了兩根長度粗細差不多的實心鐵條,拆開登山杖手柄,把鐵條跟砂子塞進中空的杖身裡,就像百年前的英國紳士把熔化的鉛灌進隨身的手杖。
如果沒有這一步,這兩根登山杖早就斷了。
「你不是什麼國際刑警組織的專員吧?」
「對於要取你性命的人而言,這重要嗎?」
霍智華笑了,「那就看你今天拿得走拿不走!」
他刀尖一抖,刀身斬向我左肩。
幸好葉馨沒來,我撥開刀鋒時這樣想道。
我以前以為,刀身長的日本太刀在狹窄的建築物內會施展不開。
這是錯的。
一流的刀術名家可以掌握刀身和自己的距離,讓刀鋒貼身形成一個個連綿不絕的刀圈,透過刀圈的大小保護自己,或是殺傷敵人。
此刻面前的霍智華,就是一流的刀術高手。
儘管池子四周全是柱子,他手上握著較尋常日本刀更長的太刀,但是他準確控制刀鋒,避開柱子和障礙物,一道道錚亮的銀光逐漸結成一個密密實實的繭,團團裹住他全身。
我靠著用登山杖撥開刀身跟刀背勉強維持平手,但一時間無法攻進他的刀圈。
而且對手用刀最討厭的事,在於只要靠得夠近,就必然會受傷。
不講別的,現在我的雙臂佈滿長短不一的刀傷,縱橫交錯的血線像某隻餓壞了的蜘蛛,在胳臂上慌慌張張織出來的網。
如果再靠近一點,受傷的就不只是手臂了。
「早上看到那小子的屍體時,我就猜想你們不是普通官僚。」他說。
「是你派他去挾持葉馨的?」
「原本我認為他迷戀那個女人,這個工作對他應該很輕鬆才對,」他朝我頸項劈落,我蹲下身,用手杖頂開刀身,刀鋒滑了開來,「他身上的每一根肋骨不是有裂痕就是折斷,那個女人可能真的變強了,是你教她的嗎?」
「她會變強不是因為我,是因為你們。」我揮杖攻向刀圈,登山杖擊中刀鋒,彈了出來。「想想看你們五年前對她做了什麼!」
「你知道這棟建築物原來是做什麼的嗎?」
「不是日軍官兵的溫泉浴池嗎?」
「才怪!」霍智華挺刀直刺,我一個後翻躲開刀鋒,落進池裡,「是慰安所。」
「慰安所?」
「正確來說,是部份高級軍官私設的慰安所,」他跳到池裡借勢下劈,我側身閃開,「日本佔領期間,日軍軍官透過職權,叫部屬到街上綁架長得漂亮的婦女送到這裡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你應該很清楚。」
「為什麼沒有人發現?」
「戰爭結束後英國人忙著遮掩他們那段被打得滿地找牙的歷史,日本佔領時代的史料幾乎全被忽視,連官方開設的慰安所都沒人管了,你認為他們會在意這裡?」刀鋒像蛇擦過胸口,劃破了我T恤上的那顆心。
去你的,我早上才剛買的耶。
不過如果我閃得慢一點,霍智華劃破的就不止是T恤上的紅心了。
「另外當初設立這裡的日本軍官,戰後帶著搜刮來的貴金屬回到日本,成了有頭有臉的富豪。他們怕自己戰時這段黑歷史曝光,就找了個以前的部屬當屋主,實際上是看守這裡。我發現這裡時,這些人跟那個人頭屋主都已經過世好一陣子了。」池子裡少了柱子和天花板的侷限,他的刀勢愈來愈快,力道愈來愈大,整間浴池裡都能聽到刀鋒劃破空氣的嘯響,「我以前也是模範警員,但是又怎樣!如果這些日本人幹盡傷天害理的買賣還能落個福壽全歸,為什麼我們就不行!」
「那你們把杜紹輝弄到哪裡去了?」我抬頭閃過上挑的刀鋒。
「聽過馬尼拉電影中心嗎?」
菲律賓在1982年初落成的馬尼拉電影中心為了趕在電影節前完工,168名工人因為鷹架倒塌,掉進水泥還沒凝固的地下室時不但沒有援救,當時總統馬可仕的老婆伊美黛還下令加灌水泥,把工人全埋進地下室。
「難不成你們 - 」
「我們在晚上找了間為港府承造港埠設施的營造廠,把他塞進消波塊的模子裡,再用水泥灌滿。」他說:「現在應該在某段海岸線上吧!」
「什麼!」
「這不是很好嗎?他生前一天到晚說要保衛香港,我們不過幫他完成心願而已。」霍智華把刀舉高劈下,「其實這棟建築的二樓更精彩,我還真想讓你看看,不過怕你沒這個機會了!」
「是嗎?」我拉直登山杖,用鏈條接住太刀的刀身,倏地合起兩根杖身一甩。
太刀彈離霍智華的雙手躍上半空,他伸手想接住,我將登山杖塞進他雙手,順勢向後一推。
他剛站穩,我已經接住太刀,隨即朝左下斜劈,往橫一帶,再朝右上一拉。
太刀相當鋒利,砍中人體時完全沒有遲滯感,像劃過一泓靜水。
抬起刀身,只見一縷血絲沿刀鋒流下,浸透了刀身『逝水』的銘刻。
「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 是這個意思嗎?」
我抬起頭,霍智華低下頭,看著自己胸腹上三道正在噴血長長的傷口,眼神中充滿了迷惘和驚詫。
不過幾秒,他兩眼翻白,向後仰倒。
我提著太刀,走到他身旁蹲下。
他張開眼睛,似乎想搜尋什麼,「你...叫...什麼...名字?」
「對將要下地獄的人,我沒有名字,」我說:「不過哪一天我下地獄時,或許能交個朋友吧。」
他勉強笑了笑,右手伸進懷裡搜索,拿出一把刀柄和刀鞘全黑的短刀舉高。
「這個...給她。」他拚命吸氣。
我接過短刀。那隻右手一軟,重重落在地上。
我拿起一旁的登山杖拄著爬出池子,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雙手正在不斷滲血。只覺得身體好重,好想爬回飯店的暖被窩好好睡上幾天幾夜,或是像北極熊那樣睡上三個月。
剛打開已經沒有玻璃的房門,我雙腳一軟坐了下來,想拄著登山杖起身,雙手卻已經沒有力量。
我低下頭靠在握著登山杖的雙臂,眼前緩緩罩上黑幕,最後停留在一片漆黑。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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