媯盤相準萊西職管森林,自然不容草木遭毀,況乎祂有個壞毛病,不僅喜歡拍手怪笑,鍾愛摹仿人類說話和動物叫聲,故引祂現身,再簡單不過。軟腰劍攻勢狠辣,一招直擊那椴樹,咔地一聲,通直圓勻的樹身被削成兩截,上半樹頂因枝葉繁茂似塔,頭重腳輕,翻倒應聲墜地,卵圓闊葉、茸黃傘花紛飛盈空,還滴灑甜醇的琥珀色瑩蜜。樹塔滾出一隻尺長灰狼,瞳目皆白地死盯媯盤,一掃尾滅火堆,轉而拱背豎毛,四蹄蓄力踢奔、且號且抓,一口尖牙咬來,媯盤頓轉側偏,挽劍一拍,劍身恰撞白森森狼牙,灰狼吃痛趨避,仍足不停趾地低鳴,逮漏竊攻,媯盤跨步飄移,劍擊角度雖小,卻已將灰狼周身籠罩劍影之下,灰狼垂尾縮夾兩後腿間,一記翻彈,遽然變作一頭五米高壯棕熊,粗厚熊掌左右往媯盤腦袋抓握,欲使利爪撕扯,攮碎其腦!熊掌掌力百斤,肌勃皮韌如鋼如盔,尋常人類遭力則骨斷筋折、覆滅性命,媯盤竟不閃躲,讓棕熊正面貼近擒住,顎咬顱頸。
媯盤就著棕熊血口咯咯冷笑,眨眼間,軟腰劍瀏漓頓挫,寒光霍曶矯如蛟騰,看不清什麼角度絞劍反刺,軟腰劍自棕熊後頸斜插前頷,穿透整副咽喉,棕熊疼得縮爪胡撓,媯盤扣指一彈劍尖,軟腰劍猶似靈蛇脱飛,旋上後再直落橫劈,生生切碎熊爪,媯盤抬膝戳腳,連環三腿勁道駭人,踹拋千斤重體之棕熊,逆掃過林,樹裂石爆!
接住軟腰劍後,媯盤擎臂弓腿,人劍合一,電掣星馳般追擊,不給敵手喘息機會,那棕熊搖晃跪爬、四肢著地,一扭身,變成巴掌大黑兔,後腳跺足,地底暗生的上百條氣根俱隆起,爭相破土往媯盤攀纏。媯盤輕身滑過根隙,一手越冥魚藏劍法,撩、截、抹、崩、挑、穿,六式盪六劍,威力恢宏,盡化氣根為齏粉隨風消散。
那黑兔伺機鑽進地洞,媯盤望著萊西逃亡藐影,猝然心中一凜、臉色倏地煞白,暗忖:「不好!」果如預料,與此同時,禽滑和腹䵍施展「尚同六之術」感應媯盤,他倆心焦火燎說道:「烏龜佬,小淳和小梢不見了!」「小淳鉅子忽障翳靈力,媯君可臆度其蹤何去?」媯盤悔懣萬千,他原先突襲萊西,欲逼無頭騎士現身,豈料妖物們聲東擊西,萊西不過棄餌。數小時前,墨薔梢那句「別追,好嗎?」猶言繞耳。
我們隨青曇離開酒窖,上樓,眼前晃然一亮,洛可可風格裝潢的別墅洋樓平鋪開展,環繞一方花園。屋外那花園草坪精心修剪,離離層遞,銜接中央人工湖池,池裡溫泉水載浮一艘袖珍貢多拉船,船內盛放多種薔薇科花盆,便於擷取花瓣入浴。將柔情綿綿鎔鑄入溫泉熱度,此地讀得不是一片建築,而是讀懂英雄怯步的蹣跚、數不盡寂寞,勾引世人為他耽溺,若問:「英雄可否擁有童稚純真?」或許只能回答:「高處不勝寒的冰點,便是您真情之嚮往。」前屋簡樸民宅的障眼法,實匿伏男人的冰心玉壺。
我擔心墨薔梢的身體狀況,對眾人說道:「我先去看姐姐。」循青曇指比方向,來到門前,輕敲,過了十來秒依然無人應答,青曇說墨薔梢已睡下,我扭了扭門把,「咦」了聲,居然未上鎖。進到房內,我抽搐鼻子,滿室充斥一股濃稠黏膩酸甜味,像極用香料、果乾醃製腐肉,並夾帶潮濕霉味──頗熟悉,雷同老伊身上氣味,我疑惑輕喊:「姐。」
步向床邊,薄被是掀開的;望向浴室,門也是敞開的⋯⋯空無一人⋯⋯玻璃花窗開縫不大,床褥墊被卻十分冰涼,我擰眉趴到地上,鼻尖幾乎貼平地面,靈氣腥嗆!內心泛起強烈不安。青曇只說不尋常氣息闖入屋舍,媯盤憂禍追出,自家人矇瞞得了麼?萊西妖力爾爾,假如僅是闖入,媯盤斷不會丟下墨薔梢離開,必是他察覺非探查不可的「疑異」,特別是這個「疑異」會傷害墨薔梢──無頭騎士──就不知祂是先我們到達卡羅維瓦利,或尾隨而至。
擔心孟勝和藍蓼依舊失蹤失聯,但堅信兩人性命無虞,應該正躲某處療傷,無頭騎士身負削弱靈力的術式,不能再讓任何一名護神涉險,來卡羅維瓦利路上,我一直估摸著為何藍蓼能救援成功,想必是藍蓼身為人類,靈力甚弱,所以無頭騎士的術式傷害有限。
默默鎖上房門,曉得禽滑他們會誤以為我們姐弟倆聊談,一時半晌不會前來關心。把方才從酒窖裡順來、原準備睡前暢飲的草藥酒,拿了隻玻璃水杯倒入,我抓出魁鎌螳蜂,硬塞祂進杯內,比起威士忌,祂顯然極度厭惡這款酒味,抗拒掙扎著,我浸按祂直到醺酣,從浴室取來一條毛巾折成床鋪狀,安放祂在上。
小絨毛好奇地目睹全程。
抱下小絨毛,摸摸祂頭和揉揉圓肚腩,祂嚶嚶傻笑、縮成球團,我柔聲說道:「照顧好醉酒前輩呦。」小絨毛乖巧地墊下巴在毛巾床鋪邊上,認真守護。魁鎌螳蜂和小絨毛皆靈力所生所化,保不齊碰到無頭騎士,亦會遇難,再說留祂倆在房裡,其他人才不至於太快發現我和墨薔梢失蹤,而盲椿象、儷蟌和蘭殭蟲仍帶在身上,我注視房門片刻,隨即翻窗尋找墨薔梢去。
今夜月朗風涼照得天地明亮,我心中茫然,不知該往何方追查,努力向四周嗅聞,除了都市慣有文明氣味,及一部份近郊自然氣味外,任何妖味均聞不着,我焦慮沮喪地到處奔跑,期盼能找到些線索,卻希望落空,只得放出盲椿象、儷蟌勉強一試,搜尋墨薔梢跡影。面對強敵無頭騎士的詭計多端,我不敢大意,衡量著卡羅維瓦利是觀光區,附近理應有馬場可提供遊客樂騎,萬一需要追逐或躲避無頭騎士,騎馬載墨薔梢較易行動。
手機上網查詢,半里外有一私人農場,畜養不少馬匹,我跑抵該地,躍身跳入馬舍,挑了匹腳力雄健的公馬,倚坐廄內等待,亂想著假如面對無頭騎士,彼此能溝通麼?忍不住煩惱搔頭。話說先前戰鬥麞妖,祂沒了顱首也懂人話,再說了,有頭又怎麼樣,若遇上墨薔銀那種缺腦女人,還不是差不多。
時間點滴流逝,正值不耐煩,那公馬忽使勁地甩頭擺尾,似遭蟲侵擾,我感事有異,站起身,赫然見着兩三隻盲椿象,軀翅飛行不平衡、搖搖欲墜,我連忙伸掌接住,其中兩隻一停落掌心,立即力竭衰亡,我大為驚怒,牠們身上均沾鮮血,仍拚命來報消息,唯一存活的盲椿象,我將之擱置馬首頂端,必須在牠死去前趕到墨薔梢所在位置。
「抱歉,借馬!」踢開圍欄,我翻上馬背,單手抓馬鬃、雙腿勁夾馬腹,策馬狂奔。
沿奧赫熱河轉東疾馳近半小時,來到一處當地人稱為「邪岩」或「頑皮岩石」的保護觀景區,開放式景區內岩林峭壁大都奇形怪貌,基岩乃花崗岩體,主要有座「天然紀念碑」──鐘形岩,露頭天然碎石林遍佈,交雜雲杉為主針葉林、小葉椴為副落葉樹,存在瀕臨滅絕的動植物,諸如頭巾百合、金庭薺、杜松或岩蕨等,更因大鵰鴞、鬼鴞、游隼和花頭鵂鶹等稀有鳥類築巢,吸引許多觀鳥人士造訪。
鐘形岩最初叫做「處女跳」,頂部岩縫插立著一隻白色巨大十字架,傳說百年前當地一名少女拒婚殘酷領主,假裝從岩上往下跳,領主欲捉少女卻自己摔亡。
直接騎馬踏徑,朝鐘形岩頂部去,焦灼感愈行愈重,因為眼前出現一根柱子儼然燈塔,實是剝除全部樹枝和樹皮的椴樹,梢頂繫綁織品彩帶等裝飾物,而下方掛有常春藤之類藤蔓和花朵製作的花環,名叫「五朔花柱」。五朔花柱節原是歐洲各地普遍的春季祭典,多半舉行於四月底、五月初,五月乃聖靈降臨之月,浪漫傳統是情侶於開花的樹下親吻,象徵萬物復甦、播種,現今捷克將五朔花柱節合併前一晚「沃普爾吉斯之夜」節,及五月末「國王騎行」節。
四月的最後一夜,人們升起篝火,認為把燃燒的掃帚和碎布球扔向空中,削弱各種魔法力量,再丟稻草人和木製女巫偶人進火堆內,進行宴會遊戲,即可殺死或嚇退怪物,故沃普爾吉斯之夜,別名「焚燒女巫節」。次日則繼續進行五朔花柱習俗和國王騎行。國王騎行原是捷克摩拉維亞地區獨有民間慶典,凡裝扮國王的少女或少男,都必須穿着華麗鮮豔的女性傳統禮服,面覆緞紗、口啣玫瑰,與隨從騎馬環遊各村莊,沿途有欽巴龍揚琴演奏中東歐民樂,飲酒樂舞,一直到晚上,又持續守夜五朔花柱,防止他人破壞柱體,直至雞鳴。融合三項慶典儀式,真正用意是為配合夏天水療季節,提倡溫泉地區的觀光產業。
然而由妖怪豎立五朔花柱,定義上又不同。
飄風弗弗,五朔花柱上織品彩帶好似招魂幡,引導我前行。
達頂,皎月下的場景,令我猛然一怔!
那白色巨大十字架上,一名女子被生鏽鐵鍊以十字型綑綁,周圍地面血灘裡滿佈盲椿象屍體。
盲椿象全數遇難⋯⋯。
我摔下馬,磕磕撞撞地爬向該女子,輕輕掀開她的遮髮⋯⋯墨薔梢垂頭閉目、容形淒慘,額唇頰耳大多皮爛肉綻,淚痕依稀可辨淌於血斑之上、淚血分明異常;雙腕雙踝因受綁嵌,鍊深掐骨,瘀痕浮青範圍廣擴,灰絲雲䨭衫沾染片片血漬,已逐漸凝固。無法判斷到底受傷多重,但由血量估算,或已命危,我顫抖地伸手探鼻息⋯⋯不行⋯⋯感覺不到氣息⋯⋯脈搏呢⋯⋯再搭上脈搏,我兩行淚剎那撲簌簌狂流,抽噎喊道:「姐⋯⋯姐姐⋯⋯嗚⋯⋯。」激動地牢抓鐵鍊想扯斷,雙掌卻痠軟難受控,不願墨薔梢再罹任何折磨⋯⋯即便屍體⋯⋯我仰天哭號直瘖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