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熙安像是個怪阿姨向可愛的小鼴鼠伸出魔掌。
但未料,事態急轉直下。
裝甲的機械手掌竟直接穿過鼴鼠的身軀。
而剛才從地洞裡出現的小鼴鼠穿著紅衣的理由也就明白了。
白熙安倒抽一口氣,「妳也是紅衣厲鬼!」
「什麼!」
聽到關鍵字的陸安琪瞬間跳開十步遠。
盲眼神巫,那隻萌萌的小鼴鼠,穿著紅色小棉襖哀傷地笑,有些淒涼,「莫擔心,適才還是吾幫汝止血的呢,陸安琪,不要逃開。」
「是……嘛?」腦波弱的陸安琪心想也對,小心翼翼問道:「妳不會吸我血囉?」朝鼴鼠那兒走回去,不過才走了五步就被白熙安以裝甲機動性橫陳眼前,擋在她身前,不讓她繼續朝鼴鼠那兒走。
剛才一臉癡迷變態鼴鼠控形象的白熙安,此刻卻是冷靜自持,背影看來單薄卻堅毅。裝甲的銀白色漆殼在女巫巷的慘綠油燈照耀下反射螢光綠,氛圍駭人。但白熙安的聲音卻如清亮笛聲劃破這恐懼,溫婉但態度堅定,發出質疑,道:「芸芸,妳剛才趴在脖子上是居心不良吧,是想要吸取陸小姐的生命能量吧?」
對欸,難怪陸安琪肩頸痠痛。不對啊?剛才神巫是有形體有溫度的毛茸茸啊?發現疑點的陸安琪連忙從白熙安背後探頭問:「芸芸,怎麼回事啊?剛才妳還摸起來暖呼呼軟軟的,看起來萌萌的啊。」
「吾乃厲鬼無誤也。或因天命所歸,故吾神不迷,意志清醒。適才以靈力幻化此鬼軀,也確實吸取生命能,不過一切無傷大雅。陸安琪、白熙安,汝等無需擔憂。」鼴鼠神巫小芸說著這套解釋,但這並不能說服白熙安。也許是她知道太難說服,便張開嘴吐出一粒渾圓的珠子,晶瑩剔透,散發出微微的紅芒、青紋、紫紋,咕溜溜轉動著,飛到白熙安的手上,便失去了光芒變成灰撲撲的渾圓卵石。
「吾妖丹也,厲鬼化後即吾鬼丹。」已成幽魂的鼴鼠吐出鬼丹後,那可愛的樣貌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乾癟的木乃伊化鼴鼠,沒有水分,而且毛皮東禿一塊西禿一塊的。可愛又萌的樣子原是幻術。而聲線也不再軟嫩,而是變成乾枯嘶啞的語氣,說:「失去鬼丹,死者無法施法。汝可安心否?」
「是可以了。」白熙安不再攔住陸安琪。但陸安琪看著木乃伊狀的鼴鼠更是嫌棄,不敢靠近。因為鼴鼠神巫已是幽魂,難怪會希望兩女都用靈能寫字。
「汝二人真能占卜無誤,來吧。」鼴鼠神巫勾著她乾枯的肉掌,召喚著她們兩個。「鬼丹在汝掌,無須擔憂,來吧。」
陸安琪仍不敢靠近,總覺得哪裡怪怪的。而原本覺得安全無虞的白熙安則突然想到一個癥結點,質問:「占卜這種牽扯命數的行為,通常只有生者才有本錢。妳沒有鬼丹,又想為我們占卜……妳有何居心?」
「萬般皆是命啊。」低啞的聲音咿咿呀呀有如二胡,背景曲調近似《雨夜花》,而鼴鼠乾枯的形影仍繼續說話,「吾有天命。汝二人呢,也將迎來汝等天命。來吧,寫下字吧,寫在吾掌上,用靈力書寫。」
「我就說我不會靈力了嘛!」陸安琪發了脾氣,嘟起嘴巴,很不爽。「我只是野妖精,哪裡學過靈力的用法了?」
「汝啊……白熙安,汝原為人族,後自學魔法。請汝為陸安琪點化道法罷。」
「我可不保證行不行喔。」白熙安不大有把握,但還是放出了個小蟲洞,剛好是山羌頭的大小,放在陸安琪的臉前,並對陸安琪說:「把頭探進去吧,這會連接到智靈界,妳只要探進去就能學會基礎道法了。」
陸安琪看著眼前這來路不明的蟲洞,不斷收縮擴張材質還看起來像是藍綠色版本的黏稠鼻涕,吞了口水。幹,這根本是想殺了陸安琪嘛。可是白熙安是警察,也不會跟陸安琪有什麼利益衝突,既然占卜需要會基礎道法的話,看來還是必須探頭。她把心一橫,頭伸了進去。
*
沒什麼感覺,眼前也沒有任何景象。
只是莫名的領悟了一些事情。
陸安琪想明白了。
想明白為何身為山羌精的她會想在月圓之夜張嘴對月呼吸,想明白屬於她的「妖丹」藏在哪兒了。
妖丹與人類所謂「丹田」別無兩致,人類所言丹田廣義說的是三個丹田──上丹田、中丹田、下丹田,狹義則指「下丹田」,也就是臍下三寸。山羌也是哺乳類動物,自有肚臍能夠對照。而靈力使用,便是催動「丹」使出力量。此番過程,初時要以外力扭動,如外丹功以外在旋轉帶動內丹運轉的技法,不過此般技巧渾身皆充滿靈力,類似《全職獵人》所言「發」的初始型態,不利於寫字。
要精確的使用靈力以控制「妖丹」之力,跟「意志」有關。妖丹的產生,本出於意志,有的妖精是在帝流漿眷顧下產生意志,有的就如陸安琪是在其他事件中產生意志。本一普通山羌的她,目睹母羌被獵人捕獵,而同屬鹿科,梅花鹿卻自由奔馳,她忽然間便有了某種「想法」,這模糊的想法便是她成妖之基。也會是她精確控制靈力的關鍵。
對於梅花鹿,恨嗎?不,她只恨自己沒有居住在更南方的社頂公園,也恨自己不是天生梅花鹿。在那兒,雖然石灰岩地形崎嶇不平,但梅花鹿沒有天敵,能安居,且無懼,不用擔憂天敵或獵手。所以她的成妖之基,莫非是抱持著「想成為天龍鹿」的想法?
啊,失敗了,好像不是這樣子。妖丹的運用憑藉意志,而她剛才自以為正確的想法,並未能喚起暖流。
看到鉛彈擊中母羌,倒地,而獵人自遠方來撿走羌屍。於母親之死,她心無波瀾。自然界本就殘酷,就算不被獵人打死,也可能被山區裡活動的黑熊咬死,又或不小心踩空崩壁墜落。
她想要用工具?學獵人一樣變成神槍手/神羌手?
暖流在妖丹深處被喚起,但一閃而過,似乎還是不太正確。
所以,她想重振「鹿老闆的星際咖啡」?想見識世界上形形色色的機器人、充氣娃娃、蠟像、陶俑,跟他們/她們/它們談戀愛?這些都是她最真實的想法,但似乎,都無關乎她的成妖之基。
剛才是想到……想要用工具?
波瀾不起。
那是想要成為神羌手?
比剛才喚起的暖流更小,但好歹喚起了暖流。代表方向正確了。
學獵人一樣變成神槍手/神羌手?
暖流再起,但始終未能動用靈力,只是在妖丹內部起了點動靜。方向更正確了,跟剛才喚起暖流的強度可說一模一樣。但未能動用靈能,代表關鍵點尚未正確。就像是一場「終極密碼」遊戲,不過是自己跟自己玩的遊戲,而獲勝條件更只有靈力使用出來才能知曉。但自己,本來就是最難瞭解的一種生物。
學獵人一樣?暖流更甚。咦?
她想要,變成宰制其他生命的那種存在,就像是獵人。
靈力終於能夠運轉,而她,也將頭拔離了蟲洞。
*
「換妳寫了,記得放出靈力尖端細一點,不要跟妳的蹄一樣寬,這樣才能在芸芸的手掌上寫字。」白熙安提醒。
女警白熙安看來已經寫完字了。
在癟枯形影鼴鼠的左手背上,閃爍著銀白色靈能的字體,陸安琪本想仔細瞧瞧,但目盲的鼴鼠幽魂卻吐出一道迷霧遮掩了自己左手背的字形。神巫用枯啞如朽木的嘎嘎聲,說:「汝莫看,寫出汝所想的字。」
「我想不到,沒靈感欸──」
「──非也,汝能用靈力當有想法,寫吧。」
這麼一想,確實有想法。陸安琪能用靈力,或更早能成為妖精,一切皆出於意念,皆出於「心」。她想著心字,想到曾經的咖啡廳,想到咖基.渣豆又聯想到咖啡杯。在神巫小芸的左手背,寫著寫著,就莫名地把「心」字,寫成了造型渾圓如同一顆球的藝術字體。
而字的最後一筆落完後,鼴鼠神巫哽咽且嘶啞,喃喃說著:「有救了有救了!命可改,界可變。」
「芸芸大人妳所言為何?」白熙安搶先詢問。
「怎麼回事啊?芸芸?」陸安琪也跟著問。
「白熙安,汝寫之字,其中有雙手,與一弧線,說明汝二人協同合作,有機會找到命運基點。而陸安琪,汝寫之字如球,又如渾圓的黑色炸藥,基點所在,便在曾經炸彈幽靈的產地。」
「『基點』是啥?阮欲安怎?」陸安琪著急時,冒出了流利的台語。
「基點,只知是某種水果,狀若炸彈代表也是水果之形。」鼴鼠回答。
而不清不楚的回答,讓陸安琪更加著急,「我們要怎麼知道?」
「吾也不知,但吾感覺字形該重新排列,會有種芒果香。汝二人,看!」鼴鼠神巫一甩,原本在她掌上的三個字,甚至是白熙安寫在咖基掉落手臂的「文」字也非舞起來,四個字,組合成兩個字。
「愛雯」,這兩個字。
白熙安率先有印象,「愛雯,這不是果神前首席祕書嗎?我聽說她在此番世界變動前就犧牲了,怎麼可能是她?我記得水果軍武公司已經追封她為新世界首席英烈,不可能是基點吧!」
「那芒果香是怎麼回事?」陸安琪問了一個超不重要的問題。
而白熙安隨口快速簡答,「愛雯是芒果精。」回答後繼續質問鼴鼠小芸:「再說,她怎麼會在炸彈幽靈的產地?那是屠殺街,又不是在水果軍武集團的戰爭堡壘,怎麼說都不對啊。」
「吾所言有誤。」神巫鼴鼠小芸回覆,本以為是什麼道歉,卻是話鋒一轉,嘶聲驟然尖利,「基點不僅在炸彈幽靈之產地,亦同時存在於他處。在真台北的黑暗公司外!」講完之後,本該是虛影的鼴鼠小芸竟吐出了一口鮮血,不過這鬼魂的厲血也僅是消散於空氣中。
白熙安臉色大變,連忙把鬼丹拋回去,然而鬼丹卻逕自穿越鼴鼠小芸的形影。
初懂靈能運用的陸安琪,這才意識到神巫這是天機反噬,沒有肉體的軀殼,天道摧毀的就是靈魂本身。
「芸芸!」陸安琪不忍心地叫喚了一聲。想起剛才有見過鼴鼠小芸軟綿綿軟呼呼暖暖且聲音稚嫩可愛的樣子,就不禁一陣難過,那怕只是幻術構建的形象。
眼見鬼丹無用,白熙安連忙再把自身的靈能灌入鬼丹使其發光,硬生生地把鬼丹放在鼴鼠神巫的虛影中。然而,一切卻無法像剛才如此融洽般地融合。
「莫忙,鬼丹既出便不可歸,吾早已死去。」鼴鼠神巫就連乾枯的形影都變成半透明的形象,開口的聲音聽來十分吃力。「汝二人還有許多資訊未知,吾再跟汝說。」
陸安琪說不出「別說了」,畢竟她十分迫切改變命運,哪怕這樣會讓神巫就此灰飛煙滅。
「我只是看不慣現在的小說罷了,私心想看血肉生命時代有性別區分而造就的耽美、愛情、情色題材。沒關係,妳不用說,我不用預言了。」白熙安瘋狂搖頭,「亡靈區有許多靈魂修補匠,去找他們就能修補一番。」
「吾洩漏天機,無法修補的,莫忙。」鼴鼠神巫的透明度穩定了下來,吃力的聲音聽久了,但音量並未再小,看來又是另一種新平衡。她繼續說:「汝等能改變此刻的幻城,切記,事後找到重啟時間線的吾,將汝改變世界線的道具給吾就好。」而小芸的聲音,在她再次開口時,音量變得飄忽不定。「汝二人務必兵分兩路,同時找到基點。白熙安,汝是時空法師,應當知道時空分歧時如何轉向。命運的節點,存在於『愛雯』。務必同時!屠殺街重生點B,還有真台北的黑暗公司。」
「若還不行,去地下城貓尾酒館找時光伯爵,去飛龍街找利薩.艾弗……」啞聲漸低,鼴鼠幽魂的形影漸無,「……未來就……汝二人……」
*
鼴鼠神巫的形影與靈魂徹底從世間消散。
哪怕僅是幽魂,還是有些傷感。
陸安琪有些傷感,而自責拿了鬼丹造就鼴鼠神巫消散的白熙安也有些傷感。然而,她們沒有注意到很重要的一件事。
那就是,驅鬼咒語的施術者神巫已死。代表,血肉生靈的她們,宛若女巫巷裡明亮的火光,吸引著巷子裡的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