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我有兩個條件,你要先答應才行。」澳福按下喬伊斯的手,堅定地看著榮格,榮格一臉豆花,「呃…沃夫,你怎麼突然這麼嚴肅呢?」喬伊斯拿著信封的手,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卡爾,這…」 「沃夫,你先說說看是什麼事;我如果能做到的,肯定會答應你,但是你可不能教我像薛西佛斯一樣,一直推石頭推到天荒地老啊。」 「我沒事幹嘛叫你推石頭呢?」澳福被榮格的說法給逗笑,喬伊斯趁勢放下了手:「卡爾,這信封摸著很沈重,難怪沃夫要和你談條件--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啊!」 「首先,嗯,吳爾芙小姐也要一起來,不然我不收你為徒。」 「?」喬伊斯瞪大了眼睛看著澳福,「倫敦南肯辛頓的弗吉尼亞.伍爾夫?卡爾認識她嗎?」 「!」榮格心底暗暗吃了一驚。「不,不,不認識。」 「那你說的伍爾夫是哪一個伍爾夫呢?」喬伊斯忍不住好奇起來;這個幾乎和他同期的作家,此刻正在蘇黎世嗎?「沃夫你認識她嗎?」 「我只識得一位吳爾芙小姐,至於 형 認不認識你說的弗吉尼亞.伍爾夫,我就不清楚了。」 「就說了我不認識,」榮吶吶回答,「不過,你怎麼會想找安東妮呢?」 喬伊斯初來乍到蘇黎世,聽到似乎是家鄉人的消息,自然提高關心度,現在聽到榮格說的不是弗吉尼亞,也就沒有那麼好奇了。 「這個是第一個條件,很困難吧!」 「等等!」榮格不知是想到什麼,跳了起來,瞇起眼睛皺著眉看著澳福,表情突然認真:「莫非…」 「莫非?」喬伊斯也跟著將眼光投向澳福,有那麼一瞬間,澳福以為自己正被杜比音效所環繞著。 「喬哀思,別鬧了,你以為你是希臘悲劇的唱詩班嗎?還有迴音咧…」榮格白了喬伊斯一眼,隨即面向澳福,「你到底要什麼,你從不對我說*…」 「형,你想到哪裡去呢?」 「難道,你不認為安東妮可愛嗎?」 這回喬伊斯閉上嘴巴,把嘴邊的可愛給吞了下去,沒敢說出來:「安妮亞*才可愛吧。」 「형,吳爾芙小姐是很可愛,我理解你的理解,但你的理解和我的理解不同;我之所以開列第一個條件,是因為有了她,和你的討論變得更加有趣,提升我不少見識,所以我會希望這段期間,吳爾芙小姐也能夠參與。不然,光是要我停下手邊的工作帶領你這個…嗯…厲害的徒弟,恐怕是件難上加難的任務。」 「唔…我可以向安東妮提出邀請,但她答不答應,就不是我能決定的了。」 「卡爾,你和安東妮是什麼關係呢?怎麼你想拜師學藝,沃夫先生要提到她呢?」喬伊斯忍不住插嘴。喬伊斯沒說的是,也或許他自己還沒意識到,熱內特醫師所謂的潛意識固定觀念,或者是榮格講的情結,這些沛然莫之能御、糾結不已的潛意識流動,正一點一滴地從他的用詞遣字言語流淌而出;他對榮格的粉紅色泡泡,色澤正在逐漸變化消退,到了實際生活的地心引力勝過崇拜景仰的表面張力而破裂的前一刻,沒人曉得還能維持多久。 「她曾經是找我看診的病患,治療完畢後則成了我的助理,幫我安排許多事情。」榮格平靜陳述這段事實,波瀾不興,「至於她會和沃夫相識,則是我路倒街頭被沃夫救了一命、並在這店裡揉麵團的過程說給她聽,她也好奇揉麵團的感覺,才興沖沖地跟著我過來,兩個人因此才熟識的。」 澳福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卻是另外一番心思:榮格博學多聞、談吐風趣幽默,和他聊天是一大樂事,吳爾芙小姐不但年輕人又漂亮,看著就是賞心悅目,何況有次和她對到眼,一眼瞬間*、剎那永恆,砰砰砰的心跳至今難忘。男人就該蹦蹦跳。榮格夫人給了一萬瑞郎可以說是感恩救了她先生,但當時邀請他參加家庭餐敍的五千瑞郎是封口費還是出場費*,還有她那句「幫我多留意吳爾芙小姐」,到底是要我特別做什麼嗎… 「這個自然;我負責出條件,你負責邀請,至於吳爾芙小姐來或不來,就由她自己決定了。」 「好好好,」澳福說得誠懇清楚,榮格也不好拒絕。 「沒有血流成河呀…」喬伊斯嘆了口氣,「我以為會有什麼精彩勁爆的內容呀…」 「倒是,」澳福補了一句,「你開口問她時,記得跟她說…嗯,我對她能嘗出不同時間做的棍子麵包,有不同的味道,很是佩服。怎麼我一個做麵包的,竟然分不出那次和上次的麵包是怎麼的不一樣,我很想向她仔細請教。」
「和你一起去找沃夫學藝?當然沒問題囉!」吳爾芙聽了榮格的來意,立刻滿口答應,「何況,沃夫這麼推崇我的品味,當然要好好向他解釋一番囉!科科~」 榮格鬆了一口氣,眼看澳福提出的第一個條件,吳爾芙眼都不眨、連過問都沒有的答應,不費吹灰之力達成,讓榮格有點兒意外。 「只是,卡爾,你這般積極想拜師學藝,還把我扯進來,又是為了那樁呢?」 「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曾說過:
『殺不死我的,使我更強大。』(Was mich nicht umbringt, macht mich stärker.)」
吳爾芙點點頭。
「他的吳伯麵墟(übermensch /超人)哲學,讓我在遇到沃夫後感觸特別深:吳伯麵墟面對眼前的挑戰,毫不退縮,而且要求自我以不同的眼光及方式想像,去超越那社會的規範約定、心靈桎梏,乃至自我束縛*。要不是在我路倒街頭、幾幾乎要成為見不到明日太陽的賴虛男(leichnam / body)的那個晚上,沃夫從那生死邊緣救起了我,這不是愛摸抄襲(armo fati* / 命運之愛),什麼才是愛摸抄襲呢?此其一也。」 「辣個男人回來了,好帥!」吳爾芙聽著榮格說著,心底暗暗叫好。 「與愛摸抄襲相對的概念是永刧回歸(Ewige Wiederkunft / eternal recurrence):在無限的時間裡,一切都會無限輪迴地重複發生,一個人會渴望在永恆裡,過著一遍又一遍地完全相同的生活。換言之,面對著發生在眼前的事,不逃避不退縮地接受它。」 「當然啦,我不是很同意有人渴望過著一遍又一遍完全相同的生活,那太可怕了,根本像是在無間道裡,永遠無法解脫。你說,薛希弗斯會喜歡日復一日永無休止地推著石頭上山嗎?你說,普羅米修斯會喜歡每天被惡鷹啄食他的肝腸嗎?用膝蓋想也知道,不會!」 榮格像是用盡了力氣說了這段話,忍不住停了下來。 「你要喝杯茶嗎?我請人送過來。」隨即喚了她的僕役,迅速送茶過來。 「謝謝。剛剛講到哪兒?」榮格啜了茶,放下杯,問了吳爾芙。 「你說,你不想日復一日過著相同的生活。」 「對噢。即便我不喜歡尼采對永刧回歸的這個說法,它還是有吸引我的地方。」 「是什麼呢?」 「你在沃夫那裡揉麵團也見過的畫面。」 吳爾芙一臉困惑,無法跟上榮格想說的概念。 「就是銜尾蛇呀~」 「呀,對耶!」 「銜尾蛇啃咬自己的尾巴,形成一個循環,也是永刧回歸的意象;這是在沃夫那裡揉麵團第一步所給我的印象,也是給我一個提醒:要是我沒有去面對我一而再、再而三昏倒的事實,反而變得退縮,那麼,我就掉入無間道,和薛希弗斯、普羅米修斯一樣了。」 「所以?」 「這是第二個理由:我不想停留在此,日復一日。我想改變。」 「嗯嗯。」 「談到薛希弗斯、普羅米修斯:前者抗拒進入冥界、不向命運低頭,後者盜火進入人間、給予世間光明,從結果來看他們都因此招致天神的處罰,非常痛苦,但是往前推衍,卻又是給人深刻的啟示。從一個循環辯證的觀點來說,我想藉由沃夫給我的靈感,找到我自己的啟示(revelation)。」 「…」 「逃避雖然可恥,但有用*;現在我要反過來說,找出自己逃避的事,接受自己『逃避』的事實,」榮格刻意舉起左右手食指中指,引用「逃避」這兩個字,「面對它、處理它、接受它,最後才能放下它*。」
「卡爾,說了半天,你還是沒講沃夫的第二個條件吶!」朵拉忍不住抗議,「你是在拖戲呀!」 「朵拉,你要一位七十四歲的人動作快一點,是不是有點過份呢?哈哈~」榮格吸了口煙斗,緩緩吐了一口氣,又慢慢將煙斗置於煙灰缸上,雙手扶著沙發,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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