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盡梨花月又西|第九・蕭然萍賦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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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明飛鳥至,鬱鬱曉窗旁。零落別離信,參差三兩行。
初言知己少,復嘆行路長。莫怨夜蕭索,朝陽更渺茫。
明珠府坐擁什剎海畔從容秋景,紫禁城內乾清宮卻是一片沉寂。康熙皇帝前晚在慈寧宮哭暈過去,被太皇太后留慰,這日辰時才起駕還宮,卻是諸事無心,一個人歪在配殿炕上發怔,直到未時過後裕親王福全前來請安。
康熙原本已經有些平心,此刻見了哥哥,想起昨晚慈寧宮情景,登時紅了眼眶,見福全要行禮,便道:「免禮,坐罷。」
福全在炕沿坐了,見康熙低頭不語,便道:「昨晚瑪瑪說,讓大汗今日歇著,明日再去純親王府舉哀。」
康熙點頭道:「是,我記得。」
福全又道:「明日我和常寧先來侍駕,再隨扈前去。」
康熙點點頭,又問道:「常寧呢?怎麼他沒來?」
福全道:「他與隆禧年歲近,平素最寵隆禧,此事上頭難免有些想不開,我恐怕他來了,反而攪和大汗,便讓他家裡歇著。」
康熙道:「常寧想些什麼,二哥就不說我也有數。今日二哥既來了,我倒想知道,二哥對他的想頭是何看法?」
福全道:「索額圖父子不思檢點,玩弄密法,害死了隆禧,他父子自是該死。可我還有些疑心,不知他們只是貪圖一時歡快,還是別有居心。」
康熙一怔,問道:「二哥這話是何意思?」
福全垂下目光,答道:「他父子若以香藥為餌,誘人上鉤,以成黨羽,縱然惡劣,所圖到底明白,但將這算盤打到當今汗弟、和碩親王身上,卻費人疑猜了。害了隆禧,於他父子有何好處?」
康熙一驚,說道:「難道二哥以為他們衝著我來麼?」
福全連忙起身,垂手答道:「我只是想不明白,因而有此一問。」
康熙見福全如此謹慎,知道他必然正是此意,便點頭道:「這是我自己想頭,不與你相干。你放心,還坐罷。」
福全拿捏著又坐回炕沿,康熙便低頭思索,半晌抬頭道:「索額圖罷官至今,我倒不曾聽聞他與朝臣往還,真要說罷官之前他與誰親近,似乎只有翰林院侍讀學士李光地。當初李光地入南書房正是索額圖的舉薦。」
福全道:「我冷眼旁觀,此人在同僚之間頗有高傲名聲,不知是否自恃索額圖為靠山的緣故。」
康熙未及說話,成德在門口欠身稟報,遞進來一個密摺匣子,說是康親王傑書奏陳。康熙接了匣子,展摺一讀,登時沉下臉色,福全忙問道:「難道軍情有變?」
康熙將摺子交給福全,又命成德退出配殿,說道:「天下事竟有這般湊巧。我們才說李光地,傑書就密摺來奏李光地了。」
福全大是奇怪,連忙低頭詳讀,只見摺中詳述閩省一段傳聞,說當年耿精忠投降,有一陳昉遭告發行賊偽命,解送進京,關押至今,但此人恐怕不是陳昉,而是李光地背信陷害的同年進士陳夢雷。福全看得驚心,便聽康熙道:「方才說的事,倒不妨與此事兩番手腳一番做了。」
福全抬頭想問他做何打算,康熙卻將手一擺,說道:「此事不出乾清宮,二哥不用問了,這就回王府歇著罷。」
福全見皇帝將事情攬了,自是痛失隆禧之後,更加愛惜手足,連忙將摺子收攏擱在案上,起身告退出去。他前腳才出乾清門,康熙後腳便跨出正殿,問成德道:「今日哪個大學士當值南書房?是明珠麼?」
成德答道:「今日沒有大學士在南書房,當值的是翰林院侍讀學士李晉卿。」
康熙點頭道:「趁著秋涼無事,南書房瞧瞧去罷。」
成德跟到月華門內南書房,果見屋內只李光地一人,坐在一張書案後,低頭正看摺子。成德見他入神,便在康熙背後輕咳一聲,李光地這才抬頭,見皇帝來了,連忙上前請安,康熙便問道:「今日就你一人?看什麼摺子?」
李光地臉色微變,連忙低頭答道:「是刑部商議陳昉附逆耿精忠的摺子。」
康熙踱到案邊細看那摺子,成德卻在一旁仔細打量李光地神色,心想,翰林院傳聞刑部大牢關的不是陳昉,卻是李晉卿同年進士陳則震,我原不知此事是真是假,但看李晉卿這模樣,莫不真被他們說著了?
他思索之間,康熙讀完摺子,倒不置一詞,又踱到一旁看別的摺子,在那案上翻來翻去,幾乎將摺子看遍了,這才抬頭一笑,說道:「這些泰半是例行公事,無甚緊要,只這附逆案,就往小處說也是論斬之罪,輕忽不得,朕帶走了。」
他拿了摺子掉頭便走,成德顧不上李光地臉色發青,略見悚懼,連忙跟出南書房,過月華門便聽康熙問道:「李光地是你前輩進士,你相熟麼?」
成德道:「差著年頭,相熟倒說不上。」
康熙略述傑書摺中所載,末了問道:「此事你有耳聞沒有?」
成德一驚,答道:「阿哈不曾聽說,只是⋯⋯若獄中之人真是陳則震⋯⋯那⋯⋯」
康熙停步道:「果真如此,刑部豈非酒囊飯袋?過幾日我要召介山來議事,倒要聽聽他刑部尚書怎生說法,在此之前,到底讓你先去探探我才安心。你這便去刑部大牢,見見這個陳昉,不要多問,就聽他怎麼說。」
成德領旨趕往刑部,憑他身上黃馬褂和口諭,輕輕鬆鬆進了刑部大牢,讓戈什哈引入一間囚室,只見牆邊榻上一人盤腿而坐,袍子敝舊,辮髮紊亂不堪,卻還就著燭光看書,一臉認真,便回頭對那戈什哈道:「去,多多的點蠟燭來,另外備上熱水和盥洗用物,還有,不拘什麼樣的,拿件乾淨清爽袍子來。備好了外頭候著,我不叫不許靠近。」
榻上那人本不理會有人進了牢房,聽他說得奇怪,抬起頭來,成德便拱手道:「御前二等侍衛成德奉旨前來。」
那人一怔,將他周身上下打量,遲疑問道:「你是成容若?明珠的兒子?」
成德點頭道:「正是。」
那人又呆了片刻,忽地起身,跨前兩步在他面前跪倒,伏身叩頭道:「侯官陳夢雷有冤情上稟!」
成德倒吸一口冷氣,說道:「你真是陳則震?可有憑據?」
陳夢雷抬頭道:「憑據?憑據分明坐在南書房,可他不認我,只想我儘快問斬,我也莫可奈何!」
成德道:「你說李晉卿?他是你同年進士,徐元一也是你同年進士,康熙十二年你回鄉省親之前在翰林院,當時同僚如今在朝的不少,他們不能指認你麼?」
陳夢雷嘆道:「李晉卿如今在南書房,又是索相的舉薦,他要害我,誰敢與他作對?且我身陷天牢,誰也見不到。」
成德道:「索大人罷官在家已有兩年了。」
陳夢雷一怔,說道:「真的麼?那⋯⋯」
成德道:「但這與索大人罷官不罷官並不相干,今日我奉旨而來,只為聽你有何話說。」
陳夢雷又俯身叩頭道:「我是陳夢雷,只要你能帶我見到徐元一等人,他們定能認我!」
成德扶他起身,說道:「你能不能見到他們,我做不得主,但此行既專程來聽你說話,你就把想說的都說了罷,我自然如實回奏。」
陳夢雷點點頭,便從康熙十二年說起,說三藩起反時他正好返鄉省親,遭耿精忠擄去,與當時藏匿深山的李光地密謀,由他刺探軍情,李光地蠟丸傳書,入京奏報,孰料朝廷用了他的密陳大破耿軍,卻將他當作從逆陳昉押解進京,他才知道李光地竟在傳書時將他名字抹去,獨居大功。說到悲憤處,陳夢雷淚如雨下,泣道:「我與李晉卿早年交契,引他為知己,就算如今我不怪他貪戀榮華,卻不能不恨他賣友求榮,甚至落井下石!」
成德問道:「若皇上召人認你,李晉卿之外,以徐元一最佳?」
陳夢雷拿袖子將眼淚抹了,答道:「是,我想他不至於見了我還說瞎話。」
成德點頭道:「我這就回去繳旨,一會兒戈什哈將燭火用水衣物給你備來,你打理打理,安心等候旨意。」
他離了刑部大牢,上馬往北,心中反覆思索這起公案,想道,難道主子為了純親王,還要再教訓索額圖,他既已罷官,索性便整頓他羽翼?可真要信了一個死牢囚犯所言,問罪翰林院侍讀學士,豈不駭人聽聞?想到這裡,驀地憶起當年楊艷便是以翰林院侍讀學士遭蘭沙里構陷下獄,又被格爾芬手下毒死在刑部大牢,念及當日情景,眼前頓時一片模糊,連忙拿袖子抹了,再一抬頭,遠處一帶琉璃黃瓦紅牆,已到皇城東安門下。
|| 未完待續 ||
李光地陷害陳夢雷案在康熙朝是件大事。康熙皇帝似乎始終偏袒李光地,論者各有說法。在這個故事裡,李光地及靠山索額圖都是皇帝處置朝務的方便棋子,因此檯面舉措不見得貼切實情。
Fran/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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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識字不多的蕃人。出身東台灣,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定居荷蘭,從事翻譯、寫作、研究、原住民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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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見他要起身行禮,便伸手將他手臂一壓,不給他起身,笑道:「我還沒說完呢。既要交給武英殿修書處,自然得往內務府打招呼,這事我自與海拉爾說,你們都不必操心,只是要動用武英殿刻工,卻不是空口白話能行,因此方才我到通志堂,已在你們帳上記了一筆,要黃金四十萬兩開銷。」
南方軍事大好,不時便有收復城池軍報到京,這一年七月卻出了大事。自康熙十五年便屢屢落病的純親王隆禧病篤,康熙皇帝親臨探視,卻只見到隆禧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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