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

大雨過後，屋前排水溝的水漸漸消退，才一天光景，溝面就僅剩輕薄的清水漫流。阿清來到屋前，溝中一小片躍動的白光吸引著他的目光。「啊！是一條小魚！」阿清興奮的讚嘆著。

他趕緊用雙手將在淺水中拚命跳動的魚兒輕輕捧起，放入水盆，又跟媽媽要了一個透明的玻璃瓶，在裡面放了一層之前收集的小白石，注入清澈的井水，放入小魚。阿清將瓶子小心翼翼的擺在書桌上，然後坐下來盯著玻璃瓶中緩緩優游的小魚。往後的些許日子，他一放學回家總愛觀賞晶瑩的小魚，直到媽媽喊吃飯才肯離開！

小孩子的喜好似乎是多變的，同學間流行什麼，大家總會想跟上潮流，阿清也不例外。那時候大家都在瘋尪仔標，下課的校園中，小男孩們常三五成群圍在一起掀尪仔標。可惜阿清手中沒有半張尪仔標，所以他總是帶著欣羨的眼神在一旁觀戰。有一天傍晚，阿清正和魚兒四目相望之際，阿清的同學突然在門外叫著阿清。

「好漂亮的魚喲！我用尪仔標跟你換，好嗎？」阿清望著同學手中印有雲州大儒俠史艷文的尪仔標，心中悸動不已。隨即爽快的問：「你要用幾張尪仔標來換？」同學回答：「十張好嗎？」阿清猶豫了一下：「好是好，可是史艷文那一張有沒有在裡面呢？」同學回答：「當然有！」不多久，阿清手握著一疊尪仔標，嘴角微揚，目送著同學回家。在夕陽餘暉中，除了同學的背影，還隱約看得見玻璃瓶裡閃耀著的金光。

時光從阿清掀尪仔標的指縫中悄悄流逝。爸媽為了改善家庭經濟決定搬離雲林老家，來到彰化埔心定居。初到此地，阿清除了感到陌生，還發現附近的排水溝，不是加蓋不然就是流著烏黑的水。看著迥異的排水溝，讓他想起那條小魚。

換了新學校的阿清，不久也和同班同學混熟了。在一個秋老虎發威的上課日，午飯過後，同學阿明手提著一個裝水的塑膠袋晃到教室，眼尖的阿清看到裡面有條魚，他又想起了那條小魚。阿清急切得問：「你在哪裡抓的？」阿明回答：「不是抓的，是堂哥送我的。」

這時旁邊又高又瘦的阿福突然插話說：「我知道學校附近哪裡可以抓到魚喔！」話一說完，阿清睜著盼望的眼眸說：「可以帶我去抓嗎？」阿福還沒答話，沒想到另一旁阿浩和阿宗立刻異口同聲說：「我們一起去抓。」

天真的四個小男孩大概和塑膠袋中的魚一樣晃昏了頭，渾然忘了學校還有午休時間。他們頭頂著烈日，踏著輕快的步伐，浩浩蕩蕩右轉出校門，直走過四條街道然後左轉。左轉後的道路兩旁盡是綠油油的稻田，稻田與道路之間有一條寬約三公尺的灌溉溝渠，溝底兩側淤積了約兩尺寬的泥沙，上頭長著許多嫩綠的青草，青草周圍還散佈著幾個拳頭大的泥穴。這條溝渠的水流輕而平緩深約一尺，不難看見茂密的水蘊草隨著水流漂搖。

突然間，聽到阿福得意洋洋的大叫：「到了，就是這裡！」身手矯健的阿宗馬上一躍而下，身材微胖的阿浩趕忙倒扶著溝緣滑下，阿清則謹慎的順著溝邊斜坡坐著溜下。哇！溝渠裡魚兒還真不少，水草間還有許多蝦子。這時，阿福在岸上指揮若定，一會兒告訴阿浩腳邊有一條泥鰍，一會兒叮嚀阿宗前面的泥穴裡有一隻「暗公獅」。阿清相中淺攤中的一尾鮕鮘，沒錯就是民謠「天黑黑」歌詞裡打鑼鼓的那種魚。他輕輕用雙手將那尾鮕鮘捧起，鮕鮘離了水，猛力騰躍，濺了阿清滿臉泥水。不久，阿浩也有所斬獲，那條泥鰍成了他的戰利品。只有阿宗望著深深的泥穴興嘆，因為暗公獅發現人影靠近，一溜煙就潛進牠保命的洞穴裡去了。眼看阿宗如此笨手笨腳，阿福終於耐不住性子，下到溝中助陣。阿福從草叢中撿起一段樹枝，往泥穴後方約十公分處斜斜的慢慢插下，再稍微往下壓，暗公獅就冒出了身影，兩三下就給阿福手到擒來。

當阿福把暗公獅翻過身子，正口沫橫飛且得意的說明著母暗公獅有圓圓的臍時，阿宗支支吾吾的說：「我們沒有帶瓶子，也沒帶塑膠袋，抓到的魚還有螃蟹要裝哪裡呀？」阿清手握鮕鮘看看週遭，確實找不到任何容器能解決阿宗的疑問。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僅見阿福右腳尖踩著左鞋跟一咕嚕脫下鞋子，一派輕鬆的說：「就裝在鞋子裡吧！」

其他三人被這突如其來又不可思議舉動震懾住了，他們瞪著大眼睛滿臉狐疑，心想這未免太噁了吧！然而卻沒有人能反駁，因為那個時候這雙破鞋卻是最好的魚簍。阿福把手中的暗公獅放進鞋子裡，阿清和阿浩把抓來的魚放進另一隻鞋子裡。他們很想再多抓幾條魚，可是不久他們就發現再不回學校，抓到的魚兒都會變成魚乾了。於是阿福打著赤腳，兩手拎著鞋子，帶著三個同學回學校去了。

一路上，人車熙熙攘攘，有些路人還不時往他們瞧，阿清頭低低的感覺渾身不自在，因為有一股難以言諭的恐懼正壓著他的心靈，使他倍感回程之路特別漫長。當他們氣喘噓噓走進校門時，許多小朋友正在校園中追逐嬉戲，原來這時候正好是午休後的下課時間。他們四人八目相視，喘了一口大氣會心而笑，然後大步走向教室。

來到教室走廊，阿清他們並沒有察覺其他同學有何異樣的眼光。當阿清前腳才踩進教室，猛然瞥見臉色鐵青的老師挺直著身體站在講台上，瞪著怒目，眼看熊熊烈火就要從雙眼噴發出來。才一眨眼功夫，就聽見「啪」一聲，阿清左臉頰頓時感到火熱刺痛。緊接著又聽到「啪！啪！啪」連續三響，一同去抓魚的難兄難弟們各埃了扎扎實實的一巴掌，阿福的一雙鞋子在巴掌聲中抖落，魚、蟹滾落在地。

「鐺鐺！鐺鐺」上課鐘聲響起，阿清感覺腦筋一片空白，雖然鐘聲結束，可是他的左耳竟然還有「ㄨㄤ-----」的餘音不停的回蕩。才一會兒，班上的同學就陸陸續續進入教室，可是老師的怒氣似乎還未消除。阿清他們被叫到講台前罰站，緊接著老師的命令，從阿清的右耳竄入，他所接收到的是非常不可思議的訊息。老師以低沉又帶著喘氣的語調說：「把你們抓的魚咬在嘴裡！」低著頭的阿清很肯定，其他同學聽到老師這樣的命令時一定個個瞠目結舌。

阿清、阿宗和阿浩沒有半點遲疑，立刻撿起撒落地上的魚咬在嘴裡，可憐的阿福抓的是螃蟹，他還在猶豫時，老師的話又響起了：「咬著螃蟹！」阿福不敢違抗，忍著把螃蟹咬著，奄奄一息的螃蟹還稍稍揮動著牠的螯爪。講台前的阿清這時覺得又羞又怒，猛力一咬，魚兒斷成兩截。應該是這樣的情景讓老師覺得這種的處罰不妥當，於是老師叫阿清他們把魚蟹放進水桶，再去漱口。然而處罰並沒有結束，他們四個人在自己的座位跪到放學。

阿清還記得那天放學走出校門時，教室前嫣紅的羊蹄甲正飄著陣陣清香，他深呼吸著並且決定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訴爸媽。幾個星期後的禮拜二晚上，阿清得了重感冒，媽媽打電話跟老師請病假。沒想到隔天一大早，老師上班時順道到阿清家探視阿清並且做家庭訪問，老師把那天阿清和同學去抓魚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阿清的媽媽。老師走後，媽媽並沒有氣得再把阿清臭罵一頓，媽媽只是溫柔的說：「那天中午老師為你們擔心的要死！」

幾天後阿清放學回家，發現家裡多了一個水族箱，這個水族箱陪他度過了童年。雖然水族箱裡的魚而隨著歲月更迭，但每當阿清看著水族箱的魚兒時，他總會想起難忘抓魚記和那條小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