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樹/ 西西

30 幾歲時你想著。企鵝那傢伙如同這綽號，呆頭呆腦的模樣，大學時老在宿舍唸書，年年拿書卷獎但沒人羨慕過他。每次期中期末考結束大家都開趴去了，只有他還抱著一本Data structures using C and C++。當時還興起一股同情，這傢伙可能孤家寡人一輩子了！沒想到畢業後竟比你早結婚，他老子的還娶了一個小他5歲年輕漂亮的英文老師。宴席間你興起的是羨慕，轉身你默默走向洗手間，上廁所連低頭都不想看自己兄弟了，只想找個藉口提早離席，但提早離席回家又是一片靜默只剩下outlook 打開一堆待辦事項，你第一次深深覺得世界真不公平！

40 幾歲時你想著。這阿德大學那廢樣，每天打CS打到天亮差點被二一，聚餐時靠過來，巴著你頭跟你說他要升經理了，「安怎！恁爸厲害某!?」這就算了，聚餐時，大學曾搶走你女友的學長就在隔壁，TMD竟然是台積電副總，待會還要跟Rick見面，你忙著打聽Rick是誰，終於在散場時知道了Rick是蔡力行，但蔡力行好耳熟，他誰啊你有點醉了想不起來，但想必就是個神般觸碰不到的人物。你老子在公司想盡辦法打好關係也只能在尾牙加碼時看到董事長跟總經理出來露個臉。阿德大學那廢樣又浮現在眼前，他竟然比自己早一步接近神的領域！重點是，曾搶走你青春愛戀的學長，竟然在20年後再次讓你嚐到輸的感覺，此刻你徹底被碾壓了，甚至懷疑自己奮鬥的意義。

你早知道現實是殘酷的，但這樣的殘酷就在同樣的年齡，同時出發，同樣的初始值，但是過了一段時間，總會有人的分數比較超前，讓你沒法拿出什麼藉口來逃避比較。

50時幾歲時你想著。到了該慢慢熟悉這無言的默契，不用刻意喬時間，大夥就會自動現身的時刻。那是大夥最後一次見到阿德，他平靜的躺在棺木裡。過了10年燃燒生命爆了肝，看著他你突然想破口大罵「他媽的你幹嘛這麼認真啊！不是說好退休後要學不老騎士一起環島再瘋狂一次！現在這樣什麼意思？」下一秒，眼淚就潰堤了。他再也不會衝過來巴你的頭說「靠夭！哭三小！」突然好想念那一間充滿汗臭味和啤酒罐的寢室，彼此心照不宣交流D槽中精神糧食，現在想起仍會懷念著，卻有一種看著青春逝別的心情。

你終於拉開距離，可以回望，當時青春期，由於家境或是環境各種家庭變故，社會條件的自卑感，擔心別人怎麼看你，擔心別人的眼光，怕朋友瞧不起。基於自我保護，或是脆弱的心理，用一種戒備的心態跟大夥劃開，以一種安全的方式生存。可是到這年紀突然拉開一種海闊天空的距離，大家可以暢談彼此當時生命的缺陷，或是失落。說是缺陷，如今看來也不一定，因為這都成為日後你的一部分。

60幾歲時你想著。那些頭銜、年薪、存款簿的數字拿出來再也沒人在意。大家的話題轉變成環繞在健康病痛、家人照護、子女婚嫁等；原本看起來傑出有成就的許多同學，或許過了60，也不過是普通的歐吉桑、歐巴桑，有些人原本不起眼，但卻活得神采奕奕。

變老的確會失去一些東西，但是它並不是一路向下衰退的過程，它也獲得智慧、眼界和經驗。記得有位叫彼得的同學，到了60歲決定圓一個從小到大都不被家人認同的夢：他把家產都變賣了，負笈到美國神學院攻讀學位，用餘生致力傳道。

70幾歲時你想著。還剩下多少時間呢？餘生有限，自己怎麼舒服就怎麼活。時間變好快，稍縱即逝，人生更短了，盡頭彷彿就在不遠的地方。在這階段得不斷面對「失」的過程，不管是健康、親情、友情等都無法抵抗時光流逝。而此刻能再與老友相聚，是一種感恩，是歡喜心迎接遲暮的時光。

到了80多歲了你想，好像也活夠了，人生已無所求。這時經常聽到的，都是老友死的消息。朋友打電話來說：某某走啦！雖然還是感傷但你也知道，八九十歲的人，隨時會死。這時能再與老友見面，多難得，活著也不多了。大家在照片中回顧一生，人生走馬燈一幕幕上映，有人忍不住舊情綿綿卻又老淚縱橫，感嘆時光的飛逝，如白駿過隙，青春歡笑猶在眼前，匆匆已是一世盡頭。

生命樹，落葉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