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問題正擺在眼前:我要怎樣才能打下那架獵鹿者無人機?
原本我以為可以透過地下鐵的網絡慢慢探進,雖不可能就此進入核心都市,但任何縮短距離的方法都值得嘗試;抵達城鎮邊緣,剛從地下鐵站伏進回平面,我們就發現一群正在逃難的食人兵團,他們一面繞過街角一面朝天空開槍,我和妙華趁著騷動轉移到街角的某間服飾店裡,接著壓低姿勢從破碎的櫥窗向外看,那些被燒得半毀的服裝展示模特兒為我們的提供了某種程度的掩飾。
獵鹿者的低空滑翔完全沒有噪音,可是陽光依舊將它翱翔的影子印在路面上,拂過層層崎嶇,溫柔如蒼鷹,那道梭影掠過殘垣斷瓦、掃過路上成堆廢棄的車輛,儼然帶來安靜的死亡氣息;一個食人兵才剛感覺到黑影從他的頭頂劃過,他隨即提起步槍轉身朝著近空掃射,不過獵鹿者的攻擊更快,那是一道在正常陽光的亮度底下都還能夠用肉眼清楚辨識的綠雷射,可見能量有多高,那門雷射短而精準,宛若一計快鞭狠狠抽打在那人的肉體上,剎那間,一震礫塵彈起,該名單兵則是瞬間被這道雷射切除了持槍的整條右手臂。
先看見光,才聽得到雷聲。
高溫讓士兵斷肢的切口燒得乾淨,以致他的鮮血沒有大量噴出;伴隨斷肢掉落的那把AKM槍托部也因為雷射的切割而著火,但那個士兵根本顧不得,他執意地用剩餘的左手二度撿起步槍,然而相當明顯地,那架獵鹿者又盤旋折返回來,這次它的攻擊變得殘暴許多,因為雷射竟朝著該人不定向揮掃,連鋼製的槍身都被切出熔漿,碎裂的彈匣噴射出捉不住的子彈和彈簧,至於人的軀體則是像被紗網濾過一般割劃成上千片肉末,還來不及發出的尖叫也一同被切碎。
妙華和我目睹全程後,她就地坐下,口氣澹然:「這真是太瘋狂了,光是那門雷射就足以屠殺我們,而且還幾乎沒有充電的緩衝時間……」
「不……總會有其他辦法。」要對抗人工智慧型武器一般說來需要五、六名人力,這是普遍的戰術常識,然而現在我方只有兩個人,這表示我們沒得選擇、只能冒險。
妙華沉默半刻,最後終於重新起身:「洛迪,我相信你,那麼我們該怎麼做?」
看來妙華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這將會是接下來的流程:我前往高樓內準備伏擊,而妙華則需要引誘獵鹿者進入我的獵殺區,為了確保妙華的安全,我得設置一個電子鏡頭所看不見的屏障,最簡單而管用的老把戲就是在輪胎上澆淋汽油後再點火,濃煙可以斷絕通用濾鏡,就算切換成熱視儀,火焰也會掩蓋掉人體所散發出的輻射熱。
妙華和我開始動手蒐集廢棄車輛中所剩餘的油料,而輪胎的來源則是更不為匱乏問題;接著,我解下我的硬殼背心交給妙華,畢竟充當跑者誘敵的她應該需要更高的防護等級;妙華雖然穿上了,不過她卻滿是嘲諷地微笑說:
「也許我什麼都不穿生還率還比較高一點:我可以跑得比較快。」
我不想做任何回應。
就準備位置,妙華站在大街上開啟紅外線求生燈好吸引獵鹿者前來,待發現無人機的蹤影,妙華自行用遙控炸藥引爆四個街口外的火堆,同時那也是給我的信號。作戰啟動,妙華時而穿梭騎樓,時而曝露在獵鹿者的射域內,有幾次光鞭都差點真正甩中她,一時間街道上雷聲四起。
獵鹿者終於進入我狙擊鏡筒的視線內,距離根本不超過六百碼,而且幾乎與我的彈道成直線,所有的射擊係數都沒有問題,妙華朝一輛輕型卡車的底部用撲壘的方式滑進,我於是放手開火,首發破壞它的鏡頭,待機體側翻露出更大的攻擊面積,我向它的動力部再追射了四槍。
從維持高度失敗到不穩定地旋轉,最後再撞上大樓、墜落地面,這已是可預見的結局;我的注意力仍留在鏡筒範圍內:妙華從小貨車底部爬出來並且得意地往我這方向比出表示作戰順利的大拇指……結果意外卻在此刻發生……
獵鹿者在墜毀前於半空中啟動了雷射朝四面八方攻擊,於是鄰近各種高低角度的建築遂遭二度破壞,我眼見以妙華和獵鹿者為圓心,兩旁的大樓好若積木一般片塊崩塌,大量的塵埃湧向還站在路面上的妙華,盯著鏡筒、不斷放大倍率,我讀到了妙華的唇語,她告訴我:
「不用擔心。再見。」
於是成棟的巨岩磚瓦蓋天壓下,土坡石浪簇擁而上掩埋了整條道路,妙華旋即死亡:過分容易且單純。
一道閃光從妙華被埋葬的廢墟核心射出,強度之高,即使緊閉雙眼那面亮白依舊透滿我的視覺,同時一股灼熱藉由我的視覺神經直竄腦門,甚至還熔透了我的脊椎、把焚燒感注搗我的五臟六腑。
動彈不得,只能任其燒毀。
聽覺和觸覺勉強尚存,大樓轟然瓦解,石塊包覆著我的軀體不停地蠕動和擠壓,力道逐漸增強,似乎只要我輕舉妄動就會直接被這道巨大的漩渦粉身碎骨;可是又過不了多久,巨塊成碎礫,而後成粉末,宛若一層紗被,過了許久才被強風所颳去。
我還活著嗎?
從沙堆中起身,強光的散發地改成在遠方的某座城市:就是我剛才和妙華合作打下獵鹿者的那一座衛星都市;這一幕看起來眼熟無比,難道整個時間都被倒轉了嗎?因為我探了一下身上的著裝:原本借給妙華的那件硬殼背心現在又回到了我的身上,而且,正當那座城市慘遭夷平之際,鄰近不遠處又有一座大城好比植物的生長一般從地平線上矗然而起,隆升時連數公里外的我都能夠感受到它的震動。
這副壯觀景象代價甚大……也就是說只要妙華一死,核彈就會爆炸、把這一切毀滅,接著再冒出另一座城市重新來過。因此在我第一次來到這空間時所見到的那個巨大的火球,答案揭曉:那個就是妙華的第一次死亡。
一個震撼的事實衝擊我的價值觀:如果紀錄會被洗刷,那麼妙華剛才的犧牲又算什麼呢?我一面這樣思考著,一面提著已經羸弱不堪的步伐朝著新生的另一座大城邁進,一個多小時後我終於來到這裡,而且已經不感到意外地,這座城市就跟剛才的上一座幾乎一模一樣:連那些所謂的食人劫匪團亦然。
我承認我有些憤怒得失控,因此我這次過度殺戮地選擇和那些食人族正面周旋到底,連連駁火的槍響加速了支援的到來,二度與我重逢的理所當然又是妙華。
已經歷過一次,所以發展快速無比,我故意加速這個過程,因為我想要快點遇見妙華、看看她的記憶究竟會被削除到何等地步。
驅逐小規模的食人族之後,妙華持槍警戒靠近我,我見到她的動作雖然是確保安全至上,至少發現妙華也還活著我就感到心安不少。
那麼接下來該弄清了,她的記憶又被洗刷掉多少呢?
我配合地掛回步槍,高舉雙手大喊:「主教!是我!妳可以解除警戒了。」
「把長、短槍置放在你前房的地上然後背對我跪下!」妙華繼續下達盤查口令。情況不太對勁。
我依指示照做,妙華將我的雙手扣上塑膠手銬,讓我坐立在一旁後,她一邊用槍口繼續指著我一邊對我提問,她瞄見我配掛在背心胸口的記者求生燈:
「你是個記者?隸屬的新聞社呢?或者戰爭公司名稱?」
「都沒有。我是獨立戰爭記者。我叫洛迪˙雷恩,代號『射手』。」
「你剛才和那群時人族交火的模樣可不像是個記者。」
「時間會改變一切,就像妳也已不再是一個只能採取守勢的警察……妙華?」
妙華頓時眉頭深鎖,不過她關掉了步槍上的保險:「我忘記你的名字了,某某記者先生,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還有我的代號?你在追查什麼新聞?」
直到目前的對話我大概就已經能完成確認,按照手頭上的線索,正如同喬伊與亞斯莫所預告:每經歷一次死亡,妙華的記憶就會被打散一部分……上一次她忘記了我跟她曾一起追查莉婕的過程,而這一次,她則徹底忘記我了:高中時代的教室、畢業當晚的狂歡、大學春假的電影馬拉松、國民役的訓練期……現在,眼前的這個妙華,她儼然只是個與我絕對陌生的女子,我從未參與過她生命中的任何一個片段。
怎麼會這樣?幾個小時前我跟她明明還合作打下了獵鹿者,結果重新啟動以後,妙華遺忘的部份竟然會如此龐大……
然而,知道這樣的事實我其實還算相當冷靜,難道我仍相信有其他的希望?
妙華的問題我無言以對,這時通用平台的信號再度響起,又是亞斯莫:
「洛迪˙雷恩,這就是你冥頑不靈的下場,太不聰明,太不聰明了……或稱『報應』更為恰當。我並不是在針對你,但這整個工程就是我的職責。」
妙華壓著她自己的傳送鈕呼叫:「誰在廣播?請表示身分。」
亞斯莫對妙華的詢問不予理會,他繼續和我溝通:「雷恩先生,現在停手還來得及,否則,你還想要用多少佳爾雯小姐的記憶當作籌碼?直到最後,她恐怕會連自己的形體和自我意識都將遺忘。」
亞斯莫的通訊就此結束,他根本就不需要等我回答;在場的知情者只剩我一人,早已遺失大部分記憶的妙華所能掌握的資訊與我難相對稱,對她而言,亞斯莫的話語令她費解,倘若妙華因此產生厭惡、如聽到一通由跟蹤狂所打來的騷擾電話,甚至認為我也身列共犯結構之中,這些都不難理解。
我沉思許久:站在代表自然法則的亞斯莫面前,他是科學真理,我才是為惡的一方,因此勝算……微乎其微了。
「起來。」割斷我的塑膠手銬,妙華對我做此處置:「雷恩先生,你顯然知道不少有我涉入其中的情報,然而我卻是深陷五里迷霧。我的任務很簡單,我得拯救一個被綁走的兒童,可惜我的組員們都已經陣亡了,我只希望我能夠繼續完成它,我希望……我相信你會幫助我,大不了你就此走遠。所以,你的決定呢?」
有可能嗎?難保證妙華這一次又會因此而犧牲,我不知道……或許乾脆循著亞斯莫的建議而就此收手才是最聰明的做法?可是這又成了最奇怪的部份,妙華明明已經忘記我,按照她的邏輯,我也不過是一個才剛認識不到幾十分鐘的陌生人,為什麼她還願意相信我?
「妳憑什麼相信我?只因為無從選擇了……是嗎?」我反問妙華。
「我不確定,」妙華彎腰撿起我的武器並將之奉還給我:「我只是有股直覺告訴我:你對我無害。」
我看了她一眼:「說不定我會害死妳。」
妙華:「反正沒有人會是永生的。」她乾脆地回應道。
該死的,又回到了這一步,我不可再重蹈覆轍,唯一會重複的只能是我倆再次合作打下那一架獵鹿者,因為我要調整戰術:這次改由我來充當誘餌。
相同的隱蔽戰術必然有效,因為無人機的視覺判斷有其上限,然而我們在攻擊上則有差異,在交換武裝時,妙華就提出了攻擊疑慮,妙華:
「我不是一個中、遠程打擊的專家,既然你已經配有了這樣的武器,那麼為何不由你來執行呢?」
我不能告訴妙華我在前次如此操作時造成了什麼樣的後果,那樣只會使她的理解更加陷入膠著;我跟妙華說:
「多年前我和我的搭檔使用了相同的套路,那時她充當誘餌,結果受了重傷,因此只有我知道在無人機被擊落後的處置關鍵。至於長程打擊,多扣幾次板機就能解決,只不過要注意時間差,開火之後子彈的終端觸碰會有一到兩秒的飛行空檔……」
「所以我得預測一、兩秒之後它會移動的軌跡位置。」妙華拉開我的那把搭載JAE-100托型的M1A步槍的槍幾檢查上膛狀況:「你那個受重傷的搭檔……她熬過去了嗎?」
妙華也許是為了緩和緊張情緒而無心一問,因此我也只好給她一點正面的樂觀回答:「她好得很,現在已在加拿大享受提早退休的生活,連我都有些羨慕。」
妙華聽懂了我反諷的笑話:「來看看你能不能也提早退休。」
作戰開始,獵鹿者像個笨蛋一樣追著我跑,但依據那些高溫雷射穿透空氣所產生的閃電音爆,我知道它就快要燒中我,周遭受到誤擊的路面、車輛還有建築一一迅然熾熔或起火燃燒;還沒跑到第三個街口我已經氣喘不止,該死……活得太久的老態對人實在是一種折磨,另一方面我也明白早在廿年前我就應該把香菸給戒掉才對。
一陣逼近我體能極限的街頭狂奔之後,我閉氣跑進之前準備好的火焰煙霧通道中,這時妙華應該已在馬路末端的那棟大樓內發起伏擊,雖然濃煙遮蔽了我的視線,然而當我聽見那些細微的槍響,我就確定她在兩秒前就已扣下板機,未料獵鹿者似乎遲遲沒有被打中的跡象,代表著妙華的狙擊還沒算準彈著點。
熱焰及濃煙雖然是我的掩蔽,可是包圍我的高熱和毒性氣體也燻得我難受無比。終於!我察覺到獵鹿者的推進器發出了運作噪音,代表妙華的彈著區已修正完畢,於是我迅速脫離那條黑煙瀰漫的通道,結果當我跑出濃煙範圍時我才發現獵鹿者仍然具備飛行能力,而且正在向我俯衝壓來,一道雷射居高臨下地對我鞭甩而過,我重心不穩立馬摔倒,可是不敢置信地,我的肢幹毫髮無傷,頂多僅有背心上殘存些許刮燬的痕跡,難道是雷射的功率系統被破壞了?
儘管如此,獵鹿者在俯衝向我時速度依舊快得可怕,直到距離地面約十碼之際才又緊急拉升,宛如海鳥獵食的俐落動作,灼熱的風壓直撲我的身體,我卻沒空用手蓋住我的臉部,因為這正是我攻擊的最佳機會,獵鹿者大幅露出機腹的受擊面積,提起步槍,我朝獵鹿者一口氣全自動打光了一枚彈匣,因此在它試圖爬升時,它的攀升效率已變得更不完全。
換彈需要一點時間,所幸遠處傳來的槍響代表妙華的狙擊正在彌補我們的追射火力;換好彈匣,我起身於廢瓦礫上成跪姿瞄準並點放,於是我用一旁的大樓高度來衡量獵鹿者,十樓、五樓、一樓……墜地摩擦,撞開了其他的廢棄車輛、拖出一條長痕後,獵鹿者終於被擊落。
妙華啟用無線電,她沒說什麼,只是對我發出一陣歡呼聲,然而同一時間我無暇慶幸,因為這可能是一個不智之舉,跑向獵鹿者的墜落地點以後,事實證明我不是多慮:獵鹿者的監聽能力尚仍運作,它捕捉到剛剛傳訊的妙華、正在調整雷射鎗的角度,準備鎖定妙華並進一步加以殲滅,一見此景,我大步向前踩住獵鹿者,更把我的步槍直接垂直下壓抵住了它的主機外殼、徹底扣死了板機,幾條空曠的街內都可聽見連續而清脆的鋼鐵炸裂響,可是那門雷射依舊強悍地拒絕停止動作,於是我最後舉起槍托狠敲它的電動槍架,幾乎喪失理智,最令我害怕的莫過於再次目睹妙華的死亡……
可是瀕臨氣力用盡了我終究歇緩了我的動作,那已不知過了多久,這時妙華竟然已經悄悄來到了我的身後,她拍拍我的肩膀:
「雷恩先生,夠了,它的能源供應線應該早就被你給截斷了。」
我在喘氣之餘低頭冷靜地檢查了一眼,沒錯,情況正如妙華所說。
下一個步驟就是尋找一輛還能夠駕駛的車子,妙華獨自完成了這項工程,遂而在攻破獵鹿者後的半個小時左右,我們便啟程駛向我們共同目標的主要核心城市。
那是一輛常見的豐田海力士(Toyota Hilux),燒焦的白色烤漆加上鏽蝕讓整台車看起來就像微波過頭的披薩。我在後頭的載貨平台上擔任對空警戒哨的工作,M1A尚有兩枚彈匣,ACR的6.8mm彈匣還有六枚,加上我慣用的M1911也至少有35發子彈,算是相當充足了。如果亞斯莫
再派來別架獵鹿者,那麼我們一定是最好的移動練習靶,因為車輛疾馳所揚起的飛塵在這一望無際的莽原沙漠裡根本顯眼無比,簡直等同是在向敵方挑釁招手一樣。
妙華從駕駛座內側敲敲車頂呼叫我,接著他打開椅背後方的玻璃窗:「嘿!雷恩先生!你還好嗎?」她在蕭颯風中提高音量好讓我能夠聽清楚。
「還好!」未免她聽不到,我還對她比了一計大拇指。
「雷恩先生,你之前提過的那個搭檔……其實她沒有提早退休,對吧?」
「沒有……我騙了妳。她當場死亡了。」
「我很遺憾……」妙華抽空回頭看著我:「但我想說謝謝。」
「為什麼?」
妙華:「你給了我一點信心。所以我們現在已經是搭擋了,對吧?」
「我猜是吧:既然妳別無選擇的話。」
妙華聽見我的回答發出莞爾噱笑,我看見她的輕鬆表情不由得也跟著從容起來。對外的防空警戒哨應該可以告一段落,遂而我從那口玻璃窗爬進了車內、在駕駛座上乖乖坐好,但另一方面還是搖下了車窗、將照後鏡擦拭乾淨,只為求心安。
結果毫無預警地,天色變得黯淡,與其說是昏暗,不如說四週全覆蓋了一片混濁的血色,加上遠方陣陣形同空腹飢鳴般的低沉雷聲,假使有所謂的世界末日,恐怕就是這副模樣。
「該死的……」妙華捉住自己的馬尾,由於靜電的關係,髮絲全黏附在她的手掌上;妙華將手拉開:「是電子沙塵暴。」
撇開迫使電子儀器失靈不說,漸強的風沙開始讓能見度極速下降,身處靈魂支配的異世界,我曉得這場沙塵暴絕對不會單單只是運氣不佳的巧合。不得已,妙華放慢了車速,我則配合的把車窗全部關緊,差不多在同一時間,帶電的沙塵暴能量達到最大程度,致使懸浮粒子在車體表面刮出火花,一道道閃光令我倆的雙眼難以克服,最後,儘管妙華仍執意盡量踩踏油門、往核心大城的方向深入,強烈的輻射靜電終究迫使車體的動力停擺,無論反覆嘗試發動幾次,引擎遲遲再啟不能。
除了急躁的風嘯,車內一片死寂;妙華額頭緊貼在方向盤上緣,一副疲憊十足的模樣,我也沒有更好的計畫,我們被困在這裡了。然而,隱隱約約地,我看見了前方的暴風低空有一些不像雷電的規則閃光,「這是在剛才的那段堅持推進後果真大幅縮短了與目的地的距離、甚至可以看見的建築物輪廓?」我心嘀咕地猜想著,但另一方面又納悶道:「所以那閃光會是什麼?避雷針?」
我慢慢發現狀況不妙,恆亮的光點越行增大,並演變成一個明顯的圓圈,如果估計無誤,那應該是一架直升機:由於螺旋槳和沙塵暴快速磨擦所導致的帶電效應(Triboelectric effect),而且能夠在這種極端天候下繼續飛行的八成是超級黑鷹(Super Blackhawk)或者更高等級的改裝機體,至於是敵是友,我不敢抱持太樂觀的想法。
結論是我跟妙華不能再繼續傻困在原地。
「主教,醒醒。」我輕碰妙華的肩膀,接著除了解開安全帶之外,我也卸下了我的背心;我對妙華說:「有一架直昇機正在接近,我猜他們是針對我們來的,這輛車已經不太安全。」
妙華抬頭仰視擋風玻璃後也督見了那架直升機的旋翼與沙塵暴摩擦後所迸出的光弧,她同樣焦急著取捨能帶的物品,雖然帶金屬纖維的謢具肯定會發出光脈而不得不放棄,但至少塑料槍身的武器還能克服靜電問題,只是電子瞄具、頭戴顯示護目鏡皆得拆下,而鋼製的槍管與鋁製的軌道也全需要用繃帶纏住。
時間緊迫,我們最好快點脫離。
一下車之後,我們的身上仍有些金屬釦具會招來電子爆閃,所幸還不到耀眼的程度,皮膚上的毫髮亦發出如同搓揉塑膠袋時會聽見的那種瑣碎噪音,不過靜電的威力還不止於此,配合著劇烈的風沙,我身體表層未被衣物覆蓋的部份都感到疼痛。跟著妙華一起,我摀著口鼻和眉梢前進於這淌終極的渾沌當中,距離變成模糊的概念,但我馬上就會發現我倆走得還不夠遠,一排機砲的聲音宛若從天而降的鏈鋸,加上子彈飛梭於帶電沙塵中,每顆彈頭都會拖曳出一條細長的電光殘影:那些人正在攻擊我們先前所駕駛的那輛車,炸開的煙火聲爆用不了多便湮沒於狂風之中,可是我與妙華仍舊清楚地感受到了。
「別停!繼續前進!」
「他們在獵殺我們!」在一片滾滾紅沙當中,妙華撥開被強風不定向吹撫的長髮,別頭倚在我耳際大聲告訴我:「我不明白,不應該那麼執著才對,我們對這些人來講到底有什麼重要的?」
若要完整解釋,現在肯定是最惡劣的時機,我總是缺乏時間……不管了。
結果在我思索出回應妙華的答覆前,身體的直覺反應便立刻壓著妙華的肩膀原地臥倒,因為一發子彈剛從我的耳際呼嘯而過:他們已經捕捉到我和妙華的確切位置;妙華朝著子彈的發射來向開了幾槍,於是戰況開始升溫,加上電子沙塵暴的作用持續發威,這場駁火旋即演變成曳光彈大戰。
我和妙華零星反擊、繼續移動,突然間後方追擊的槍火冷卻下來,妙華頓時還抱持樂觀態度地以為他們撤退了,可是結果未然,取而代之的是直升機的葉片掠過我倆頭頂約十多公尺超近低空的怦然擊拍,螺旋槳的迴搧能量大於沙塵暴的風壓,吹開漫天沙土後,它直接以盤旋之姿朝我與妙華的所在位置直線壓下,接著便是數條垂降人員預備登陸的的繩索在我們四周紛紛落下。
「預備!」妙華高舉槍口、打算死鬥到底,沒想到另一組地面人員竟從風沙內衝出然後將妙華撲倒在地;正當我要奔跑上前制止之際,直升機上的第二組人員才隨繩索飛降而下、團團包圍住了我。
一陣扭打,他們莫約有八、九人,我簡直寡不敵眾,而且沙礫漫天襲捲,我的眼睛幾乎是睜不開的,這比泥漿摔角還要吃力,我竭盡全力想要弄清妙華的位置:那些人將她繫上塑膠手銬、套上黑色的頭紗,這時才有另一輛同樣經過升級的極端地形運兵車駛近,於是我眼睜睜地看著這一票人將妙華拖上車。
「主教!」我嘶吼著她的名字,雖然隔著那八、九名全副武裝的逮捕人員,我仍極力掙扎的推甩開一點空隙好拉近我和妙華之間的距離,可恨的是我的力氣越來越衰弱,因為連風阻都在消耗、干擾我的動作。
最後,那輛運兵車的艙門狠狠滑上鎖緊,在完全密封前,我疑似聽見了妙華的呼喚,旋而我大聲朝著運兵車遠離的方向大叫──無論她聽不聽得到──我說:
「主教!不要怕,我會找到妳!」
這些蒙面的傭兵始終不肯放手,在糾纏的近身格鬥中我順勢抽下其中一人掛在胸口槍套上的手槍並且指著這個傢伙的頭部;原本這只是我的恐嚇政策,結果對方竟然掐住我持槍的手掌然後迫使我的指頭去擠壓板機。
滑套後退、彈殼拋出,從槍口飛出去的彈頭直接在對方的風鏡上打出了一個不規則狀的孔洞,可是那個人並未就此倒下。透過風鏡上的破洞我才清楚正式對方的臉,原來那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個少女:她是莉婕!?
我來不及反應,莉婕馬上抽出電擊警棍直接朝我的頸間揮打過來,這一擊就像擂台上最具戲劇性的倒地鉤拳,即使只有一瞬間,我腦海中浮掠過千百幅蒙太奇的畫片,揮動的斧頭、球棒、鐵竿、屠刀甚至是打樁機,即使我仍抗拒著想要力圖保持思緒,畢竟我是否認意志力可被外力癱瘓的信仰者,但想像一下雞蛋和工業火車頭直線對撞的下場、到底還有什麼殘渣留下,那些碎殼與蛋汁就是倖存的大腦,看來所剩不多。
無力得可怕……
曲肢傾躺的我像個醜態畢露的醉漢,肌肉僵硬、不斷抽搐,涕淚、冷汗還有唾液混入地面的沙土變成沾滿我半邊臉的泥巴。
莉婕跨蹲在我的腹部、單手捧住我的後腦杓,呈現倒地追擊的預備動作,因此我也已經有了被迎面痛毆的心理打算,然而拳頭卻遲遲沒有落下,取而代之的是莉婕溫柔的額溫:她輕輕地把頭貼在我的耳際,然後莉婕細語對我說:
「雷恩先生,聽我說,我的傳人姓名是『諾伊˙霍夫努(Noi Hoffnung)』,找到他,不要再回來,如果你是為了佳爾雯小姐好的話。」
感覺很奇怪,宛若重新出生一般,每一顆沙子都成了結晶,而後又變幻為雨水、螢火、灰燼、粉末……事實上我根本難以形容映入我眼內的是什麼,假使我想要多專注一點那些毫渺的單位,我就會看見我自己的人生,光影只是較方便陳述的具體概念,我目睹的是每一個生命片刻的即時感官,那些東西是咖啡因、尼古丁、多巴胺、腎上腺素……鐵銹、鮮血、火焰、焦煙……鉛筆、紙本、快門、插銷、板機……然後再加上幾個充滿違法、悖德、出賣等痛苦元素的故事。
沒有「快樂」這種奢侈品,這代表我也沒見到妙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