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果〉- 5
05
有時，水晶會遺忘「自己有哥哥」這件事。超七太少出現，上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水晶根本不記得。
因此，伊甸園出事當天，他在光之神殿看到那個背影，才這麼吃驚。
「大哥……？」
戴著斗笠，披著蓑衣，褲管捲到膝蓋，穿著黃色雨鞋。熾天使超七拿著竹子做的釣竿，悠哉的身影站在神殿外，看著如沸騰般躁動的聖水，回眸一笑。
「小晶，好久不見。」
紫色、棕色、墨綠色、橘色……超七的頭髮由各種顏色參雜，深淺不一。他的眼睛和弟弟們一樣，都是透明的眼珠，卻有一條一條的絲。
「大哥……唔！」
水晶動彈不得、原地跪下，被看不見的氣流困在魔法陣中。超七笑得很平靜，視線回到不安分的聖水。
「你真厲害，小晶。」
「竟然瞞著我，弄了個人類養殖場。」
超七自稱農夫，沒人看過他哭，沒人看過他生氣，或聽他害怕過什麼。他總是心平氣和，用沒有情緒的聲音說話，給人的感覺很悠哉，也很無情。
然而，比起東窗事發，水晶更在意眼前的景象。平時明亮的光之神殿，此刻竟被烏雲壟罩，下著滂沱大雨。聖水變得湍急，浪花打在靠近他們這一側，超七因此全身濕透，但他不在意。
「靈魂……怎麼會？」
水晶看出端倪。大量的靈魂──人類的靈魂，聚集成強大的力量，正在影響整個天國，聖水因此不受控制。
為什麼冒出這麼多？
伊甸園發生什麼？
「你的養殖場，有惡魔在屠殺人類。」
超七淡淡地說。水晶的心跳差點停止，表示：「不可能！伊甸園有我的結界，惡魔進不去。」
「確實，我也覺得奇怪。」超七瞇起眼睛，「那個惡魔，好像是人類變成的。竟然有這種事？」
水晶再聰明，也算不到亞伯被殺，算不到柰掙脫知善惡樹，算不到該隱變成惡魔。該隱──惡魔亞巴頓，正在依循本能、殘殺伊甸園的居民，以他們的血肉為食。
「荷魯斯……！」
想起兩位黑天使都在伊甸園，水晶無法冷靜，試圖破壞超七的魔法，結界卻紋風不動。超七是空間魔法的創始者，天國的邊境由他負責，所以他不常現身。
「大哥！放我出去！」
想到荷魯斯有危險，水晶心急大喊：「黑天使在伊甸園，我必須救他們！」
「救？」超七反問：「伊甸園的其他生命，不值得你救嗎？」
破壞超七的魔法──就聰明的弟弟來說，這種徒勞無功的行為十分反常。超七知道水晶跟黑天使交情不錯，沒想到好成這樣。
「不用怕，小晶，有哥哥在呢。」
說著，超七突然揮動釣竿，將魚餌拋入聖水，輕鬆地說：
「我沒有很強，但借力使力這種小事，我還是會的。」
語畢，彷彿釣到大魚，超七兩手一拉，眼前的聖水「嘩啦！」一聲，竟形成逆時針轉的水龍捲，捲入西北方的空中。
「大哥！你在做什麼！」
西北方住著誰，水晶不可能不知道。看見聖水灌入西北方的Land，他驚恐表示：「伊庚在睡覺，你會吵醒他！」
「所以我才瞄準那啊。」
超七的手放在額頭，擺出暸望遠方的姿勢。
「小晶，都出事了，就讓它早點結束。」超七說：「『伊庚的起床氣』，沒有比這更快的解決方式了，不是嗎？」
「……。」
人類大量死亡，靈魂匯集成無法控制的力量。天國即將修復，丰和其他熾天使都將醒來──這是水晶的目的，但不是他希望的過程，絕對不是。
完了。水晶心想。一切都完了。丰會非常生氣，聖主會給他什麼懲罰，水晶不可能不知道。他不求丰原諒自己，但水晶不想連累荷魯斯和阿努比斯，那兩人只是聽他差遣，錯不在他們。
「小晶。」
水晶抬頭，發現超七來到他身邊，人也坐在神殿的地板，依舊笑著。
「沒事的，我剛不是說了嗎？」
因為長期務農，超七身上有股土味，但水晶不討厭這個味道，也不會討厭哥哥。
「不用怕。」
「有哥哥在呢。」
超七不是無情。在他眼裡，每件事都很簡單。
包含種田，包含守護邊境。
包含，讓他的弟弟全身而退。
-
伊甸園內，荷魯斯和阿努比斯飛在空中，與長著兩顆頭的骷髏鳥──亞巴頓開戰。荷魯斯手持雙頭刃，阿努比斯手持戰斧，兩人連砍亞巴頓數刀，刀刀皆是致命傷。
「媽的，這惡魔吃了多少鈣片！骨頭太硬了吧！」
然而，不論長著鳥喙的頭、三公尺長的脖子、長滿尖刺的翅膀，亞巴頓的骨頭堅硬的超乎常理。荷魯斯和阿努比斯獵過龍，他們的武器曾經刺穿龍麟，卻無法打斷亞巴頓的骨頭，戰局因此陷入膠著。
「咯咯！咯！咯！咯咯！咯！」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亞巴頓的兩顆頭，同時發出刺耳、詭異、令人不寒而慄的叫聲。他伸長脖子，想用鳥喙貫穿荷魯斯與阿努比斯的身體，卻被兩名黑天使躲開。荷魯斯由下往上、阿努比斯由上往下，瞄準亞巴頓的脖子──
「鏘！」
同時命中，然而，亞巴頓的骨頭只有裂痕，依舊毫髮無傷。阿努比斯嘖了一聲，問夥伴：「喂！聯絡上水晶了嗎？」
「……沒有，他肯定出了什麼事。」
無法確認水晶的安危，荷魯斯的出刀速度比平常快很多。他想趕快結束戰鬥，但亞巴頓就是打不死，荷魯斯非常焦慮。
「咯咯！咯！咯！咯咯！」
「嘎啊啊啊啊啊！！！！」
惡魔對兩人咆哮，深藍色的寒冰從亞巴頓口中噴出。荷魯斯和阿努比斯見狀，同時唸了外人聽不懂、專屬黑天使的咒語，周遭剎那颳起黑色沙塵暴，成功擋下深藍色的寒冰，亞巴頓卻不見蹤影。
「靠！被他逃掉了！」
「快追！」
拉到最高速度，兩人飛向山腳的村莊。第一個村莊死了上百人，導致靈魂在伊甸園外聚集；要是第二個村莊再死人，靈魂的力量將徹底失控，水晶的處境會更危險。
「咿呀呀呀呀呀！！！！」
兩人趕到時，村莊的居民大肆逃亡，亞巴頓停在房舍的屋頂上，數根骨頭尖刺從翅膀射出，貫穿人們的頭和身體。
「該死，那傢伙又殺人了！」
阿努比斯大罵，操武器準備開幹，卻被荷魯斯阻止。
「……情況不對，你看他們。」
被射穿的人類沒有身亡。在半死不死、缺乏自我意識的狀態下，他們拔出尖刺，體內的肋骨像被掰開、血淋淋地刺出皮肉，遠看猶如翅膀，一個個飛到空中，朝兩人衝來。
「噁！這是什麼！？」畫面太噁心，阿努比斯忍不住大叫。
「他們沒死，靈魂還在體內。」荷魯斯咬牙，「這個惡魔，知道我們不會隨意殺人，操控人類攻擊我們。」
「可惡，現在怎麼辦？」
阿努比斯一邊問，一邊把五名人類打回地上，但不能殺人、不能給予致命傷，人類很快又爬起來，朝他們聚集。
「只能打暈了。」
不能殺死，感覺不到痛。情況已經很麻煩，另一邊的亞巴頓還在發射尖刺，造出156名半死不活的人類。他們包圍荷魯斯和阿努比斯。兩人背靠背，視野所及皆是敵人。
「再這樣下去，別說打死那隻鳥，我們會先被人類搞死。」
「……。」
為了水晶，荷魯斯不想拖時間。他將武器拿到面前，對身後的夥伴說：
「不放水了，直接砍。」
「哈！正有此意！」
語畢，兩人衝向人群，舉起武器。用慢動作看，荷魯斯的雙刃再一公分，就要刺穿敵人的身體；阿努比斯的戰斧再一公分，就要斬斷敵人的首級。
一公分。距離、時間、速度……都差一公分。正是這一公分的剎那，烏雲密布的天空，一道刺眼的光線射穿雲層，然後──
「轟磅！！！！！！！」
一顆發光的球體，像核彈一樣從空中砸下來。亞巴頓、人類、房舍、農田、草原、河流、山脈……方圓百里全部爆炸！荷魯斯和阿努比斯不知道發生什麼，兩人也被炸飛出去，狼狽地摔到地上。
「咳咳！咳！」
「唔……！」
這一炸，阿努比斯吐血，荷魯斯站不起來。周圍炸成灰燼，伊甸園的大地被打出一個坑，白色的光芒照亮大地，橘紅色的五線譜佈滿整個天空，音符一個個冒出來，譜出一首激昂的樂曲。
「吵──死──LAAAAAAA！！！！」
爆炸過後，荷魯斯和阿努比斯抬頭。橘紅色的五線譜前，一名金髮、綁著小馬尾，穿著學生制服的少年，兩手插在褲子口袋，大吼：
「要不要讓人睡覺啊！！吵死了！！」
少年個子偏矮，看似沒有翅膀，身後的五線譜卻有六行，荷魯斯因此確認他的身分。
沒錯，這名不論穿著、身高、翅膀，都跟其他熾天使不一樣的少年，正是天國的最強戰力──伊庚。此人實力和丰不相上下。用現在的標準，七位大公一起上，也無法戰勝伊庚；地獄能擊退他的，只有魔王本人。
伊庚的優點很多：溫柔、重情重義、善解人意、唱歌好聽。缺點只有一個：一旦沒睡飽，上述優點都會不見。
「這些熾天使，一個比一個不講武德……痛死了。」
荷魯斯和阿努比斯互相攙扶，才勉強站起來。看著被夷為平地的村莊，兩人赫然發現：剛才的156名人類，全被伊庚一球炸死了。起床氣真可怕。
「嘎啊！嘎啊啊啊！！」
亞巴頓也起身。兩位黑天使砍不斷的骨頭，伊庚只是一球，亞巴頓一顆頭就爆了。其他部位要嘛龜裂，要嘛碎一角，樣子也很狼狽。
「嗯？怎麼有惡魔？」
伊庚現在才發現亞巴頓，剛剛那球真的是亂打。亞巴頓匍匐在地，邊吼叫邊後退，像一隻害怕的動物，想找機會逃走。
「竟然讓惡魔跑進天國，阿七在搞什麼。」
伊庚一邊碎唸，一邊伸手。他身後的五線譜，一個音符亮起白光、掉到伊庚手上；同時，三行五線譜飛向地面，環繞在亞巴頓身邊。亞巴頓試圖攻擊，但一碰到五線譜，他的骨頭像被火焰灼燒，痛得他趕緊收手。
「看我的──」
「Fa球！！！」
往上一拋、用力一打，音符變成伊庚的球，隕石般的速度飛向亞巴頓。伊庚的球撞到地上、反彈，再撞到他的五線譜、反彈。球速越來越快，亞巴頓起初還能躲開，但不用五秒，他已經看不到球。身體被打，頭被打，腳被打，翅膀被打……伊庚卻覺得不夠。
「搞什麼，怎麼那麼硬？」
語畢，又一個音符落到伊庚手裡、再補一球。兩顆輪流反彈，打得亞巴頓淒厲慘叫，畫面好像在虐鳥。荷魯斯和阿努比斯傻在原地，震撼到說不出話。
「兩位，終於找到你們了！」
伊庚在虐鳥，同一時間，藍色的身影從天而降，飛到荷魯斯和阿努比斯面前，正是水晶的弟弟──海藍。
「你們怎麼傷成這樣？是那個惡魔嗎？」
「……不，是你同事。」
阿努比斯指著前面。海藍回頭，看見伊庚沒睡飽的臉，嚇到肩膀抖了一下，立刻把頭轉回來，不忍再看。
「海藍，水晶呢？」荷魯斯不顧傷勢，急著問水晶的狀況。
「哥哥沒事，跟我大哥待在一起，等候Sir處置。」
言下之意，伊甸園的事已經曝光。荷魯斯正要說話，卻被海藍打斷。
「荷魯斯，我知道你很擔心哥哥。伊甸園的事，我會負責善後。」
說著，海藍透明的藍色眼珠，突然看向他們身後；荷魯斯和阿努比斯知道他在看什麼，兩人都僵在原地。
「哥哥是主謀，你們是共犯。」
「抱歉了，兩位。」
海藍閉上眼睛。荷魯斯和阿努比斯的後腦勺，分別被一把槍和一把長劍抵著。熾天使──朱櫻與貞節，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身後，奉命將兩名黑天使帶回光之神殿，和水晶一同接受審問。
「為什麼才剛出關，我就要目睹如此慘忍的景象，嗚嗚……」
來伊甸園後，朱櫻的眼淚像水龍頭一樣流不停，貞節的表情超級無奈。兩人將荷魯斯與阿努比斯帶走。好心的阿努比斯給朱櫻手帕，朱櫻哭著說謝謝，槍口還是抵在阿努比斯頭上。
四人離開後，海藍走到亞巴頓的屍體……不，碎屑旁邊，確認惡魔已經身亡。伊庚身後的五線譜消失，踩著球鞋的雙腳落到地上。海藍問他：
「伊庚，你醒了沒？」
「……嗯。」
伸懶腰、打哈欠，恐怖的起床氣終於結束，伊庚變回平常的伊庚，問海藍：「藍藍，這裡是哪？」
「有知善惡樹的Land，哥哥似乎……把很多人類困在這，詳細我不清楚。」海藍愧疚地說。
「因為你會反對，小晶才不說，一定是這樣。」
熾天使都瘦瘦高高的，平均身高175cm，只有伊庚在平均值以下。跟海藍站在一起，伊庚明顯矮了一大截。
「大哥說，他會把神殿的聖水引過來，淹沒這個地方。」
海藍張開藍色的、透明的六翼翅膀，跟伊庚說：「還有倖存的人類，我去幫助他們離開。幫我留意一下吧，伊庚。」
「好Re。」
說完，海藍就飛走了。伊庚左看右看，找不到知善惡樹，只看到沒有葉子、樹幹和樹枝都腐爛的不明物體。他覺得奇怪，這片大地到底發生什麼？剛剛的惡魔又是怎麼回事？
「等等……人類？」
想起海藍的話，伊庚突然想到：自己第一球砸下來時，好像打死一百多個……伊庚恍然大悟，那些是人類。他竟然殺人了。
「完蛋，Sir一定會超生氣……我又要被罵了。」
兩手抱著頭，伊庚懊惱地想著，卻又覺得奇怪。
一坨聖水灌到他家，自己被強制叫醒，害他因為起床氣無法思考，二話不說開扁，打死了一票人類。
他承認自己有錯，但把聖水引去他家的……伊庚只想到某個農夫。超七除了空間魔法，也負責天國的結構，可以操控聖水、Land、氣流。實力雖然比不上伊庚，但在天國，超七可謂無往不利。
「……。」
超七的目的不難猜。整個天國，敢當面對丰說「Sir，你這命令很不合理欸！」的只有伊庚。比起上司與下屬，丰和伊庚的關係，更像差很多歲的兄弟。
「算了。」
「就讓你利用一次吧，阿七。」
反正一天到晚被罵，伊庚也習慣了，不差這次。
而且，他也不希望水晶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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