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因為林語堂先生。偶然看了《京華煙雲》電視劇,裡頭青年男女談情說愛,竟是由甲骨文和《飲冰室文集》牽起的緣分。不曉得這是小說原就如此寫,抑或出自編劇的心思。只能說現今文藝青年比起他們的老祖父老祖母實在遠遠不及。用通俗的話說,少年仔把妹的手段,遜掉了,甲骨文才是王道。
電視劇原著小說是用英文寫的。如果小說女主角姚木蘭真如電視劇裡那般,我不禁要猜想,林語堂先生在塑造人物的時候,多少理想化了點,而且這樣的傾向和創作語言或許不無關係。用英文給洋人介紹自己的母國,縱然惡的地方寫得婉曲些,善的地方多加筆墨寫得堂皇些,也無足深怪。
該怪的是我這讀者有偏見,看不破文字迷障,總以為英文寫出來的中國必定不夠地道。是以老早知道林語堂先生這部大作,卻始終沒找來看。我愛的,是《啼笑因緣》的路數:「一個大平頭獨輪車,車板上堆了許多黑塊,都有飯碗來大小,成千成百的蒼蠅,只在那裏亂飛。黑塊中放了二把雪白的刀,車邊站著一個人,拿了黑塊,提刀在一塊木板上一頓亂切,切了許多紫色的薄片,將一小張汙爛舊報紙托著給人。大概是賣醬牛肉或熟驢肉的了。」書頁掩去了飛舞的蒼蠅,而牛肉的醬香與嚐所未嚐的驢肉滋味,不在舌尖、鼻頭,常在心頭。
那天搜尋林語堂先生相關資料,中文注音打字卻輸出了個「淋雨堂」。這三字乍見惹笑,再看倒頗具錯有錯著的趣味,像是古人給居處、書室取的名字,比如「春在堂」什麼的。有陣子我胡亂讀前人筆記,讀過春在堂主人《九九消夏錄》。手邊中華書局版本將《消夏錄》同其他筆記三種並為一冊。〈點校說明〉提到:「這四種學術筆記,著眼點也都在正音讀、通訓詁、考制度、明古義上。」我翻來讀去,莫知所云,勉強有「消夏」之功的,是〈時於粽裏得楊梅〉一則,作者略事考證,點破一場誤會。蘇東坡等古代文人將意為「蜜漬瓜食」的「䊉」字誤作「粽」字,害我想成甜粽一類吃食,徒勞口舌多津。
林語堂先生以英文溝通中西,於創作外還編纂辭典。我很好奇,當中可曾收錄「粽子」?這類蘊含一地風土的吃食,意譯後容易使外國人產生名實不符的錯誤期待,反不如音譯適切,讓他們從聽聞陌生聲響開始就有心理準備,帶著好奇和幾分疑懼嘗試異國吃食的色香味及質地,最終無論適口或難耐,都儲存成難以磨滅的記憶。
我後來讀到〈八十自述〉一段特別有感受:「完成『當代漢英詞典』的工作不如降低血壓來得重要,甚至不如一張穩定的心電圖來得重要。想當年我曾為那部字典忙得廢寢忘食哩。」粽子本就並非天天享用;人至中年,為了「降低血壓」,鹹粽也好,有無楊梅也罷,更是念想比親嚐的時候多得多了。
民國一百○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初稿於府城, 一百一十一年九月二十六日修訂於嘉義鵲枝寫譯樓
初稿刊於《中華日報》副刊「鵲廬有光」專欄(2012.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