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知道他過世之後,在臉書看到了傳統藝術金曲獎頒獎典禮上的一段表演。該段演出彙整了若干新編劇碼的橋段。一開始,舞台上男歌者緩步邁出,雄渾低沉地唱出生年不永的感概:「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佚名的詩人、亙古的感概,給編進了《燕歌行》這齣戲。由曹丕的角度,開展其對權力愛慾的掙扎,固然較歷來聚焦曹植的編法來得有新意,但整齣戲最讓我感到興味的,是一個全然無中生有的角色-不死靈。
彷彿像是莎翁筆下的愛瑞兒,又好似出自更為悠久的希臘悲劇傳統中的合唱團,既超脫有涯之生,也不受生也有涯的人類所積累的文化所侷束。有時不死靈(他?她?祂?它?)如同局裡人,為觀眾目光所測度,有時又可比局外人,隨同觀眾憐憫、嗤嘲、疑惑於其餘角色的言行。又或者,觀眾也是不死靈憐憫、嗤嘲、疑惑的對象。
同樣唱述生年不永,不死靈的唱詞顯然更為活潑。松柏還青青,石頭還硬硬,人啊人,眼睛一眨隨即得啟程。如果說佚名詩人為死亡套上詩這一格律尚待摸索的體例,試圖透過詞藻與秩序尋求些微安頓,不死靈則是以旁觀的自在映照詩人咬文嚼字的虛妄。都說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其實當局者未必不清楚有生必有死,不過清楚與坦然相對本就是兩回事。
也許正因死生為大事,臉書幾類最引人注意的貼文,一類便是各項吃食,一支霜淇淋、一盤燉牛肉、一碟腸粉,我吃故我在。另一類則是嬰兒的出生與成長。還有一類是傷逝。親人、友朋的離去,他人得知了,總會致上慰問之意,祈生者節哀。
臉書上有人說,他已成為符號。符號之消亡,乘載的意義隨人而異。有些人想起他在極力扭曲面容與聲線以製造喜感時,眼神有藏不住的哀傷。有些人想起他扮演過一名特立獨行的教師。同學們要把握今天啊,他說。還有些人記得,他在某部電影裡探索過死後的景況。電影的片名,取自莎翁的劇作。某種意義上,莎翁也成了不死靈,身軀雖已腐朽,留下的文字還透著幽幽的餘音。生與死,大哉問。死後或為無夢安眠,又或眠裡有夢,夢中遭遇難測,於是教生者遲疑於生死分際……。
出入文學與科學的艾倫‧萊特曼在〈瞬息的宇宙〉提到:「幾乎地球上每一宗教都頌揚著不朽這一理想。上帝不朽。我們的靈魂或可永存。」不死之靈,終究只能訴諸人為創作,不論這創作指涉的是具體的文本,或是宗教的玄想。人生如寄,是創作無以遮掩的實情。
知名的演員,忽然也就遠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