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校生含初中、高中部同學,約九百人左右。外國人建的宿舍,設備在當時算是很先進。除了集中讀書的自習室,還有注重休閒的康樂室,增廣知識範圍的閱讀室,建立團體關係的交誼室等等。他們的確對住宿制度很有研究,不只單單注重學業功課而已。吃晚飯前我想看電視,就要跑到康樂室。
康樂室有台電視,電視前擺了五十來張椅子,一排排的。電視螢幕不大,坐遠了看不清楚,往往還得搶位子。我要看的是卡通,同時要看得人很多,我知道,所以得早早坐定。我到了康樂室時,已有十來個人,他們確定都是沒有被罰勞動服務的人。我坐第二排,視線還算好,前面坐著隔壁寢室的李清郎。我搭了一下他的肩
「晚上要不要看電影?阿國說他要去。」
「今天演什麼?」李清郎沒有很熱烈的感覺。
「演羅馬片,什麼焚城錄的。」
「是《暴君焚城錄》啦,我看過,滿好看的。」
「要不要一起再去看一遍?」我很誠心的邀請,雖然是五塊的電影券,但可不能因此就我請客,除非有錢人家,我們窮學生可是錙銖必較。
李清郎考慮了一下,「可以啦!我吃飯時再去買電影票。」
「我等一下和阿國說,我們請你喝可樂。」學校自製可樂五角錢一瓶,說是「我們」,其實就是阿國囉!
「那就先謝謝了!」
大概一瓶可樂真的能表示誠意了。
轉過頭,卡通片已開始。
電視看到一半,晚飯哨音響起,吃飯皇帝大,觀眾一哄而散,搶著排隊。
假日不回家的同學,不用像平常按宿舍分桌,而是集中坐,先坐滿先開動。我對餐廳規則覺得不滿意,初中生要和高中生坐在一起吃,誰吃虧顯而易見。但這是例行的例外狀況,好像也沒更好的方法,或者修士們不願多動腦筋,反正他們是在修院中自己開伙。
這時總舍監范修士挺著他那大大的肚子,雙手交叉抱胸,用那雙鷹眼掃描進餐廳的人。有人會帶違禁品嗎?還是會帶炸藥進去?都不會吧!他不過就是盡他的責任,或是彰顯他總舍監的權威,要大家別亂。他站在那兒,確實達到鎮攝的目的。
我們這桌八個人,還好只有一位高中生,他大概也不好意思搶菜吧。我剛和李清郎說好坐一桌,還有一個同班的劉金耀。餐廳吃飯不能說話,大家都是專心埋頭苦幹,修士在餐廳中遊行,確保安靜用餐。這樣的好處是節省用餐時間。
我看到劉金耀拿出補給品,一袋肉鬆。看著他在倒肉鬆進飯碗,我雖已是進餐,仍會流口水。學校大鍋飯,當然是粗茶淡飯,沒什麼佳餚可言。而除非他願意分享,我總不好開口要。他算是富家子弟,在住校生中是很好命的。在餐桌上是不講互助的,大家都要營養好成長,有好東西自己先享受。沒什麼好吃的,就多吃飯,多搶菜,住校生活不容易。
隔壁宿舍的芭樂吃完了不走人,坐在桌上嫌放假日的菜色太差。他看看范修士不在了,膽子放大,不但和同桌的人說話,還拿筷子敲湯鍋的邊緣,口中唸唸有詞,不禁讓人懷疑是否唸咒罵廚師。就像魔法師般,不知怎地范修士突然就在他後方,神不知鬼不覺的一拳頭賞到芭樂的後腦杓。只見芭樂腦袋往前衝,直到顏面平放在菜盤子上為止。全餐廳安靜得連呼吸聲都可聽到,大家心中一同喊出「慘!」。下禮拜第一個被記勞動服務的人出現了。
「活該他倒楣!」劉金耀等范修士走遠後,口中小聲說著。他這富家子弟不喜歡流氣十足的草根浪子芭樂,總覺得和這等人在一起,有損他的身份。
「不打勤,不打懶,專打不長眼睛的人。我哥哥在當兵,他都這麼說。」劉金耀旁邊一個不認識的高中生這麼說,頗為幸災樂禍。
那范修士可是出了名的兇,誰要惹他不如意,就是拳腳相見。有一回勞動服務,由范修士監工,那天是搬石頭,從操場搬到草坪邊,我們當然不知目的為何,也許單純是要處罰我們。中途要經過兩棟房子的穿堂,那穿堂間走道以磨石子砌成,在那時代,光亮的磨石子地非常少見,顯得高貴。我和同班小蔡都在列,只是不同組。他個頭小,和矮的同學編成一組,兩人共提一畚箕,內中有五六大塊鵝鑾石。
一串人魚貫經過穿堂,前後都是草坪,只有穿堂有遮陰,涼快些。走在我前方十步遠,剛走進穿堂的小蔡,不知怎地絆了一跤,向前仆倒在地,只見畚箕中石頭「哐!哐!哐!哐」滾在磨石子地上。小菜驚了一下,迅速爬起蹲在地上趕快撿石頭。我說那范修士一定練過神影功,突然不知從哪兒閃到小蔡後方,一個前踢,腳尖正中小菜屁股,只見小小的小蔡像球般朝前直滾。也算他運好,沒翻四下就本能用手撐住,停了下來。范修士就像什麼視野沒發生過似的走開了。
范修士曾在中國和蘇聯老毛子面對面過,從加拿大到中國東北服務傳教的他,打心底瞧不起那些蘇聯士兵。他常在集合訓話時,要我們住校生用心處理內務。他的口頭禪是「動腦子啊!」他說
「蘇聯兵沒腦子,看到中國人的房子裡有水龍頭,一打開就有自來水流出,於是在街上隨便撿了根鐵管,狠命地朝牆壁插進去,鐵管是插入牆內了,蘇聯兵奇怪為何沒有水流出。」
有一個冬天清晨,六點不到就打起床鈴,這是住校生起床的時間。大家爭先恐後的搶水龍頭刷牙洗臉。動作慢得就得排隊在寒風中等。我想早點去自習室,苦於無位子可梳洗,這時看到旁邊的飲水器。因為我們是外國規格的學校設備,有生飲水器,即一排朝上的細水管,扭開旁邊的開關,就可喝噴出的水。這水規定只能給人喝,不得做其他用途。
昏暗中我四下張望,不見有舍監,就管他什麼規定,我趕時要緊,到飲水器旁接了半盆水,開始洗臉。突然,一隻大手將我的臉盆拋翻到空中,臉盆牙杯牙刷和著水,在空中表演翻滾特技,我嘴巴張著向天上望。透過水珠,我看到天上的啟明星,好亮啊!以前匆匆忙忙,早上都沒像它打招呼。
「哐啷啷!」臉盆掉在地上,將我從天上的星拉回到地上的人。
只見幾百隻眼睛盯著我,而我,盯著范修士的背影,沒有氣、沒有怨,是嚇呆了!
這就是范修士,在中國的戰爭中,經歷人間的苦難,現在仍照顧著中國的小孩。
「喂!趕快去佔位子啦,電影再過十五分鐘要開始了!」李清郎可沒有忘記我要請他喝可樂的事。
「好啦好啦!你先去佔,我去買可樂。」
「我還要土司。」
「我可沒答應,不要獅子大開口喔!」
「我自己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