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將根據認知語言學,來記述我對指涉血肉人類之「美少女」的相關理解。作為血肉人類的美少女(以下表記為「人類 — 美少女」),例如假設其包含在「生物/人類/女性/美少女」這種階層中的類型。然後圖畫或記號的美少女(虛擬美少女)作為人造物,是指涉人類 — 美少女的記號。這張圖畫(記號)本身並非「生物」、「人類」、「女性」,並非字面上的人類 — 美少女。而儘管如此仍將這張圖(記號)稱為「美少女」這件事,即所謂的「換喻(metonymy)」。
換喻是基於近接性或鄰接性的比喻。舉例來說「拉岡好難懂」和「我想要諭吉」。前者的「拉岡」意為「拉岡的著作」,此處被作者 — 著作這種近接性給置換了。而後者中的「諭吉」並非字面上的諭吉而是指「萬元鈔票」,進行了部分 — 全體(鈔票的肖像畫 — 鈔票)的置換。與此相同,人類 — 美少女和圖畫(記號)的關係,可以說是基於指示記號和指示對象這種近接性的換喻。
然而這個圖式中,圖畫(記號)只被單單只看作一種透明媒介,只能說明通過圖畫作為象徵來欲望人類 — 美少女的場合。在這個圖示中,欲望圖畫自身的性特質、或不是人類 — 美少女之複寫的美少女化身實踐就被抹消了。
這闡明了在本質上將虛擬美少女(及欲望之)和血肉人類(及欲望之)束縛在一起這種想法的問題。例如「萌要素」「無論如何變形其指示對象都存在於現實界中」,「美少女的聖像(icon)和現實的美少女有著緊密聯繫(有縁的)」,亦即與「所意願的現實(あらまほしき現実)」有著緊密聯繫這種說法(宮台 2006 : 66)。此處二次元美少女本質上被視同期望在現實世界中實現的理想像。但是如果本質主義式地認為兩者之間存有緊密聯繫(有縁性),就無法說明非對人性愛式的多重定向力,也無法理解美少女化身實踐者的存在狀態。在這個意義上,本質主義式地認為兩者之間存有緊密聯繫,不論在政治上還是經驗上都是不正確的。
4–2 源頭域與目標域的誤配:人類(人間なるもの) 的重新思考 如前所述,人類-美少女和虛擬美少女的關係可以用隱喻(metaphor)來表達。此處在與本文相關的範圍內確認認知語言學中對隱喻的理解。一般來說隱喻僅僅被視為「修辭」,然而就認知語言學的立場來說,結構化人類之概念系統的正是隱喻,「人類思考過程中大部分是由隱喻所成立的」
[19](Lakoff & Johnson 1980 = 1986 :7)
[20]。隱喻還提供一種方式可以想方設法描述無法適切歸屬到既有語彙範疇的現象。
「每個隱喻都有一個源頭域(source domain)、一個目標域(target domain),以及一個來源到目標的映射(source-to-target mapping)。(Lakoff 1987 = 1993 : 333)」
[21][22]例如「議論即戰爭
[23](Argument is War)」作為隱喻,即通過「戰爭」這個領域的要素,來理解「理性論證」這個領域。此時提供要素的一側(戰爭)稱作源頭域,而接受要素的一側(論證)則稱作目標域。
「[此處涉及的]
[24]隱喻的結構化是部份性而非整體性的。(Lakoff & Johnson 1980 = 1986: 16)」
[25]亦即隱喻並未直接將整個源頭域帶入目標域,而只是轉移了源頭域內的部分要素或抽象構造。在此處的錯位(ズレ)對誤配是決定性關鍵。
此處的一個例子是動物戀者的敘述。動物戀(Zoophilia)常被誤解為將動物擬人化來代替人類。但「狗不是動物戀者的狗就不行」,因此「不會將伴侶擬人化」(濱野 2019 : 400)。另一方面在濱野千尋的調查中,動物戀者指出他們能認知到自己伴侶的「人格(Personality)」。而此處「動物的人格」即「就像牠對我是特別之動物的確證、基於關係性的印記(しるし)、無以言喻的交流(やり取り)痕跡。(濱野 2019: 400)」
此例可以作為隱喻來分析。換句話說其從源頭域(表述人類個性的「人格」)出發來說明目標域(動物伴侶的固有性)。從本文來說,儘管動物戀者在與伴侶間的關係性上「有和人類同伴一般重和的價值觀」,但並不會再生產將人類做為性.浪漫對象的對人性愛。因此「動物戀者是將動物擬人化來當成人類的替代品」這種誤解,正是抹消源頭域和目標域間發生的錯位,也就不外乎是在實質上抹消動物戀者的存在罷了。
虛擬美少女亦如是。換言之,源頭域(人類 — 美少女的「可愛」或外在魅力等)被轉移到目標域(虛擬美少女的魅力要素),反之則不能成立。後者反映(過去的、或現在的)前者的要素,但它並不會就這樣再生產前者。此處發生的錯位,開啟拆毀虛擬美少女換喻基礎之「現實性」的可能,也讓將對人性戀相對化成為可能。而若是反其道而行,預先抹消這種錯位,就可能暗中引入對人性愛中心主義和性別二元論。故不應該預先將其「字面化」,而必須認真對待以隱喻來言說的生存經驗(lived experience)。
5 後續研究方針:美少女化身實踐相關倫理議題的建議
綜上所述,再次扣回美少女化身實踐相關的倫理議題。首先,可以想見會有「虛擬美少女即使不是『血肉人類』,但不也是『女性』嗎?」的這種問題。但是這種問法在問題設定之前就預先抹消了存在論差異的意義。換言之,它將隱喻實踐預先字面化,以此作為給定的預設,來暗中夾帶對人性戀中心主義和問題性的性別本質論。
相對於此。黑木認為「想成為少女」可以翻譯成「想要變可愛」這種「對直接被肯定的希求」(黒木- 2019–226),或難波認為「應該分割可愛與性別」,開啟了誤配造就的顛覆的可能。如此向度也可以在布列德金娜以「可愛」作為關鍵詞的討論中看出。用本文的話語來說,陰性氣質(亦即少女性)隱喻化為「可愛」的不同概念,也就是誤配可能性。
儘管如此,提出倫理議題的既有研究都只討論了虛擬美少女相關實踐的倫理評判,而忽視抹消誤配可能性的社會問題。正如本文所述,因為誤配可能基於與社會規範的關係被抹消,因此包含誤配可能性的實踐不必然造就性別惑亂。為此,毫無保留的頌揚這種實踐是不適當的。但是如果只把包含誤配可能性的實踐當成倫理評判的對象,而無視抹消誤配可能性的社會問題,我們將維持並再生產包含某種問題的社會規範(字面化幻想),然後也就將這樣的規範下被抹消者視為不值得考慮的人們。
假如虛擬美少女能在血肉女性身上再生產性別規範,在什麼條件下這種事態是可能的呢?換句話說,什麼條件下誤配可能性會被抹消?難道不該考慮這樣的社會脈絡問題嗎?無論是正面評判虛擬美少女相關實踐,亦或批判性立場,都有必要思考抹消誤配可能性的問題。亦即今後的研究,並非單純把虛擬美少女當成「女性」來討論,而是應該妥善處理「並非字面化的人類美少女這件事」意味著什麼/它如何被無意味化的問題。
最後本文將賦生造就的顛覆用源頭域和目標域間的誤配來理論化,但這不僅適用於二次元對象相關的性特質,還可能適用於提出建議來掌握各種非對人性戀 — — 如對物性戀(e. g. 對物性制國際[objectum-sexuality-international] 2022;Marsh 2010)等 — — 族群的意義叢結。雖然這可能逸脫於元宇宙特集的旨趣,但一如前述,性制的觀點對理解美少女化身相關議題是不可或缺的。從這個意義看來,今後積累多樣的非對人性戀相關研究是非常重要的。
附記
感謝受訪報導人,以及池山草馬與高橋幸對本文的建議(五十音順、省略敬稱)。本研究得到JSPS科研費(課題番号 21J11381)的補助。這篇論文為御茶水女子大學性別研究所『性別研究』二十五期(二〇二二年九月初線上公開預定)上預訂刊登的拙稿(松浦 2022)的補論。
註腳
[1] 原註1: 由於布列德金娜並非在討論「生理性別(生物学的性別)」,所以我認為此處的「生物學女性(生物学的な女性)」應該理解為作為生物的人類女性,亦即血肉女性。
[2] 原註2:要注意布列德金娜依據的問卷調查是開放式的網絡調查,並不代表元宇宙和VRChat的全貌。 儘管如此,作為將至今尚未掌握之活動可視化的調查具有重要意義。
[3] 原註3:然而難波的討論沒有說明「可愛」和「照護角色」的關係,而把兩者當成同一回事。但是「性.浪漫吸引力相關的刻板印象」和「性別分工」的問題至少在分析上有必要區分,而且前者與對人性戀中心主義相關的這件事是不容忽視的。
[5] 原註4:二十幾歲男性(訪談當時)。二〇一九年九月二四日實施訪談。
[6] 原註5: 東浩紀的誤配論批判以單數性缺失支撐結構整體的「否定神學系統」。將這個「單數性缺失」解讀為「作為根源物的二元論性差異」,我們可以從東的誤配論中得出不同於巴特勒的拉岡批判(以及性別二元論批判)(松浦 2022)。
[7] 原註6:二次元表現造就誤配不僅發生在角色性/角色的維度上,也發生在情境和關係性的次元上。
[8] 原註7:因此賦生式誤配無法通過對作品自身內容的解讀如「批評」或「內容分析」來掌握。
[9] 原註8:千葉雅也根據對《動物化後現代》的解讀而說「思辨認知性習慣化造就『酷兒動物化』的可能性」(千葉 2018 : 110),但只用「認知性習慣化」無法說明二次元與三次元間存有論差異造就的誤配。
[10] 譯註:原文為「すなわち、女性性のステレオタイプを素材としてアニメートされた対象が、女性から切り離されて独立し、女性とは異なる存在物になることによる動的な誤配 =攪乱である。」
[11] 原註9:然而既有研究(Bredikhina 2021)只是簡單地指出二次元美少女和血肉女性是不同存在,未能理論化兩者間的動態關係。
[12] 原註10:巴特勒對「陰性氣質是女性所有物」這種假設的批判(Butler 1990 = 1999: 218)亦可適用於這種誤配。
[13] 原註11:就此而言,我認為不僅要考察圍繞化身的誤配,也要考察場所(例如像是VRChat的世界)的「世界觀」或與互動對象共有的「情境」。
[14] 原註12:這種抹消可以在只把著迷二次元表現當作「普通」的「興趣」來表面上「承認」的同時,用巧妙的形式來不可視化非對人性戀式性特質。
[15] 原註13:關於將巴特勒「字面化幻想」論解讀為跨性別理論,請參照藤高 (2019)。
[16] 原註14:關於分化機制已經提出了好幾種理論,但因為分化理論與本文主旨無關,此處不多贅述。
[17] 譯註:日文原文此處的筆(ふで)是指毛筆。
[18] 原註15:此外這也對應「自然主義寫實主義」與「動漫畫式寫實主義」的分化。
[19] 譯註:參考原文翻譯,這裡以作者引用的日文譯本為主,附上原文供參:「We shall argue that, on the contrary, human thought processes are largely metaphorical. (Lakoff & Johnson 1980: 6)」。
[20] 原註16:就此而言本文所謂隱喻不應理解為「象徵」。
[21] 譯註:參考原文翻譯(Lakoff 1987: 276)。日文中譯為「起点領域」、「目標領域」,此處依循如漢語常見的譯法為「源頭域」與「目標域」([繁]張玉玲等譯1994:389;[簡]李葆嘉等2017:284)。
[22] 原註17:與此相對也有「換喻式映射在單一概念領域內部發生(Lakoff 1987 = 1993: 349)」。
[25] 譯註:參考原文翻譯。「It is important to see that the metaphorical structuring involved here is partial, not total. (Lakoff & Johnson 1980: 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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