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發表處:ジェンダー研究 (25) 139–157 2022年9月
摘要:不被還原成對人性戀的對「二次元」性特質的存在可能,與這種性特質是如何在社會中被不可視化,本文旨在提出一個可以說明兩者的理論。首先,筆者將批判先行研究中預設的對人性戀立場,然後將對「二次元」欲望公式化為對「以人工環境化的知識積累所製作的人造物」的欲望。接著從東浩紀對否定神學的批判中,引出批判性別二元論及對人性戀中心主義的理論,理論化使現實社會中規則或規範再生產為之空轉的「用賦生式誤配來顛覆」。最後根據巴特勒(Judith Bulter)、溫尼考特(Donald Winnicott),論證這種非對人性戀式性特質,不同於壓抑或禁制,被以「僅僅失去意義」方式巧妙抹消。藉此筆者提出一項未來的研究方針,從而不再將對人性戀視為理所當然。
關鍵字:對人性戀中心主義,性別二元論,字面化幻想,色情,展演/賦生
對動漫畫等所謂「二次元」性表現的愛好,至今總被當成「御宅」、「漫畫讀者」、「迷」來研究。與此相對,近來「愛好二次元的性表現,但未曾對血肉人類感到性吸引力」或對「二次元」角色(キャラクター)感到性吸引力的族群,開始從性特質(Sexuality)的取徑被論述。這些人可能如無性戀族群般陷入邊緣化處境(松浦2021a),而亦如無性戀研究中近年來所提起的問題意識,這樣的討論也包含了重新思考圍繞著性特質既有認知框架的視角(Miles 2020)。
例如有論者從這些人的觀點出發,提出將「僅將對活生生的他者感到性.浪漫魅力作為規範性的性特質」稱為「對人性戀(対人性愛,interpersonally oriented sexuality)中心主義」的批判論述[1]。(松浦2021b, 2021c)。一般而言性表現在對人性戀文化中被生產,而又很容易被假定其會回頭再生產對人性戀文化。儘管如此,仍有從性表現愛好立場出發,對這樣的假定進行批判論述[2]。
本文旨在提出可以說明兩點的理論:不被還原為對人性戀的對「二次元」性特質的存在可能,以及此種性特質如何在社會中被不可視化。並藉此嘗試質疑既有論述中所包含的對人性戀中心主義。
如前述,本稿並非御宅族論或迷群、受眾研究,而是要處理性特質問題。但即便在既有的御宅族論、迷群、受眾研究中,亦可找到不會還原為對人性戀之對「二次元」性特質論述的端倪。
將對人性戀相對化的觀點,在「二次元」文化的初期就得以尋得。例如八O年代就留下「戀愛與性愛作為所謂『正常愛』」這種能尋得將對人性戀相對化的說法(富沢雅彦 1985: 175)、可視為抵抗當時「非得戀愛不可」、「非得為了戀愛而消費不可」等規範的話語(吉本たいまつ2009: 198)。
齋藤環將這些論述以精神分析式的性特質理論提出。即在接收虛構的同時,並非只沉浸在作品的世界中,而是在角色、腳本、行銷(marketing)等複數層次間切換來享受虛構,齋藤環將此做為「御宅」的特徵,並概念化為「多重定向力(多重見当識,multiple orientations)」(斎藤環 2000: 44–6)[3]。在此延伸上,齋藤將「想像上之倒錯傾向與日常之『健常』式性特質的乖離」這一「御宅之性特質(otaku’s sexuality)」的特徵,將其理論化為「欲望的定向力(欲望の見当識,orientation of desire)」的切換(斎藤環 2000: 53)。這種作為性特質的多重定向力,被評論為「令酷兒理論家為之著迷,讓性欲解套(decouple)於社會認同及被自然化的身體。」[4](Vincent 2011: xx)。此處就包含能將對人性戀相對化的觀點,可以重新將其解讀為理解愛好性的/戀愛的創作物的無性戀者,或「愛好二次元的性表現,但對現實他者感受不到性吸引力的經驗」的理論(松浦 2021b: 76)。
相對於此,這種乖離也被大塚英志「記號性身體」論的漫畫表現論所提出(大塚英志 1994)。大塚的論述批判了漫畫表現的限界,即僅能畫出「記號性身體」,對人性戀中心主義式的主張「使記號性表現展演『性』,尤其是從圖像當中直接喚起性意象這件事存在著本質性的矛盾」(大塚 1994: 25)。即使如此,記號性身體的概念用來言語化對人性戀的錯位仍然很重要。
立基齋藤與大塚的論述,東浩紀(2001)提出「資料庫消費」的概念,此處所謂的資料庫即各種創作的受眾們之間廣泛共有、包含此文類(genre)的相關知識積累。換言之作為架空世界的「約定俗成(お約束)[5]」的相關知識積累,在後現代社會發展出將此資料庫的各種創作之世界作為「現實世界」替代物的功能(稲葉振一郎 2006: 75)。就此而言,相異於對現實進行寫生的自然主義寫實主義小說,寫生「動漫畫作為另一個『假想現實』」(大塚 2003)之「動漫畫寫實主義」的角色小說(キャラクター小説)是可能的。亦即現今「自然主義寫實主義與動漫畫寫實主義作為兩個相異後設文類式環境,擔當文學的想像力基盤」(東2007: 66粗體原文)。
換言之如大塚、稻葉、東浩紀所言的社會狀況,作為架空世界相關的知識積累(亦即資料庫),與現實世界相乖離、自律的「人工環境」被確立,並社會性的在一定程度上被共有。此即「二次元作為不以對人性戀為慣習的文類成立」的社會歷史性背景(松浦 2021b: 77)。
受到大塚和東浩紀所影響,開展做為性特質論述的漫畫表現論的還有伊藤剛。伊藤批判性的引述大塚「記號性身體」論,將「角色性(キャラ)[6]」作為「觸發身體想像之物(身体を想像させるもの)」而非「身體表現(身体の表象)」來細緻地理論化(伊藤 2014: 116)。換言之伊藤將角色性定位為異於人類的存在物,他將角色性作為欲望對象的活動,區分於將人類作為欲望對象的活動來進行討論。就此而言,伊藤的理論之於理解對「二次元」的性特質非常重要,這在下文將詳細討論。
與上述論述並行,女性主義或酷兒觀點的研究也積累了許多討論[7]。例如作為較早期的女性主義式研究,藤本由香里認為少女漫畫中的「少年愛」可以讓女性「在自身與性愛間製造出安全距離,進而自身也得以『玩耍性愛』」(藤本由香里 1992: 283)。這種「少年愛」漫畫儘管描繪性愛,卻反而與性愛「製造出安全距離」,亦即在將性愛相對化而享受性愛的意味上,提出了可能成為批判強制有性戀(compulsory sexuality)或對人性戀中心主義的觀點。
從這種女性主義立場研究女性向色情漫畫(ポルノコミック)讀者的守如子注意到了「色情作品所中介的性特質與現實世界中異性戀者/同性戀者/雙性戀者/無性戀者…等認同(identity)有著多樣的關係」(守如子 2010: 87 傍点引用者)。如守指出,對於與「受」共感來閱讀的讀者(女性居多),「站在受方立場的女性是否會感到不適」的這種擔心成為問題(守2010: 208)。值得本文注意的是,這種消解不安的「安全化」裝置所列舉的項目,除了「獨白(Monologue)」和「物語結構」,還包括「附加虛構性的意義」(守如子2010: 122)。這種說法同樣指出「不以對人性戀為前提」之性特質的成立可能性。此外守指出除了對讀者來說的「安全化」,為了防止「強姦神話」的再生產,還要強調「將色情作品的自慰幻想正確理解為虛構的能力」、亦即「色情素養」的重要性(守如子2010: 212)。
從與此稍微不同的觀點,酷兒理論式的討論BL愛好者女性的學者便是溝口彰子(2015)。值得一提的是,溝口的論述對BL愛好者女性們的實踐與溝通進行酷兒閱讀(queer reading);將BL愛好者女性們的「妄想之交換.交歡」詮釋為「『虛擬女同志』性愛(”virtual lesbian” sex)」。溝口的分析批判了異性戀主義的詮釋構框,也包含了將身體式的性交相對化的要素。
而後東園子從既有御宅論和魯曼(Niklas Luhmann)的理論出發來討論「やおい」中的「戀愛符碼」。東園子呼籲聚焦「縱然寶塚與やおい都描寫戀愛,其愛好者不必然通過兩者滿足對戀愛的欲求」的論點(東園子 2015: 18)。「戀愛符碼」是社會性的被廣泛共有(特別在女性間)之「約定俗成」的知識積累,因此「やおい中的戀愛要素,其功能在作為將女人間溝通效率化的工具」(東園子 2015: 228)。因此習得「やおい」的詮釋模式[8]的話,「即使內在沒有非『男人之間的愛』不可的具體動機」也能參與「やおい」的詮釋共同體(藤本由香里2007: 44)。故「使用戀愛符碼的やおい溝通」即「無論是否在乎戀愛,只要習得戀愛符碼,就有參與的可能性」(東園子 2015: 228)。此論述指出了「有無戀愛興趣和習得戀愛符碼之間的乖離」,是齋藤環或東浩紀理論的無浪漫式(Aromantic)解讀。
如此,這些既有研究以各種方式指出了,「二次元」表現得以在描寫性與戀愛的同時亦可將其相對化。當然,文類特有之「約定俗成」乖離於現實世界之規則,本身就適用於各式各樣的虛構。但在「二次元」的表現當中,在表現形式、接收形式以及欲望對象等複數的層面上,性與戀愛本身有從現實世界規則之中得到自律的可能性。
但另一方面,既有研究並未深掘「二次元」表現將性愛相對化的向度。齋藤理論凸顯了性別二元論的框架,也並未設想到存在不會對血肉人類感到性吸引力的人們(松浦2021b)。東浩紀同樣認為對二次元表現的「動物化欲求」並不構成性特質的問題(松浦2021b)。然後分析「御宅」男性之男性氣質的論述(e. g. ササキバラゴウ2004;東浩紀2007;田中俊之2009),將對「二次元」性特質的問題還原為性別的問題。簡言之,在這種將「作品中女性角色與男性角色的關係」、「女性角色與男性讀者的關係」、「現實中的男女關係」重疊在一起討論的論述當中[9],事先預設了對人性戀的觀點;將對「二次元」性特質的議題還原為性別議題而被抹消。
除此之外的既有研究也有同樣問題。首先守如子強調色情素養的論述,強調個人素養的同時,也忽略了將對人性戀不證自明化的社會結構問題。我將在後述的是,對人性戀中心主義不僅會再生產「強姦神話」,也可能再生產女性的性物化。故掌握這般結構性問題的理論是必要的。然後溝口的「虛擬女同志」論,透過性愛的語彙收編BL的愛好,使得「對於虛構的接收和與他者間的性行為是不同行動」這件事所可能具有的意義與內涵無法被言語化。換言之BL愛好者們之間作為中介的創作物、BL愛好者之間存在的距離,這些中介或距離開啟無性戀餘地的可能性已經被提前抹消了。
與之相對,東園子的論述雖具有將對人性戀相對化的視角,但沒有明確的被指出來。在開展這個視角的同時,將東園子和齋藤環的論述重讀為對人性戀中心主義批判之理論的正是松浦優(2021b),但松浦未能提出捕捉對「二次元」性特質之實態的理論。例如無法理論地說明在「愛好二次元的性表現,但沒有對現實他人感到性魅力的經驗」的人們當中也有著多樣的認同(identity)[10],也有在「二次元」與「三次元」兩個方面都能感到吸引力,但是依循著不同規則來接受的人(斎藤環 2000, 2003)。
富有超越上述課題之理論可能的即司黛蕊(Teri Silvio)所謂的「賦生/人性投射(animation)」理論。司黛蕊指出高夫曼(Erving Goffman)和巴特勒展演(Performance)理論的缺漏,提出補足的賦生理論。司黛蕊所謂的賦生即「通過創作、知覺與互動的行動,將被知覺為人的質性--生命、權力[力][11]、能動性、意志、人格等--投射到自我之外與感知環境中(Silvio 2010: 427)。」換言之相對於展演是將認同內化來建構自我的理論,賦生是透過向外在環境投射來建構他者的理論。因而司黛蕊主張「巴特勒透過對拉岡(Jacques Lacan)的理解,將展演定位為將環境內化為自我,那麼賦生的心理學則聚焦自我對環境的投射。」,其舉出溫尼考特的過渡客體論作為理解賦生之心理過程的理論。
賦生理論可以應用為思考被賦予生機(animated)的「二次元」角色,與其迷群之間的關係的理論。展演典範(Performance-Paradigm)的媒介-迷群研究,從認同(identity)或同一化--亦即自我將理想化的他者內化的觀點進行論述。與之相對,「被賦生的角色相較於被內化的社會角色模式(role model),不如說是被心理投射的欲望對象(Silvio 2010: 429)。」在此之上司黛蕊舉出了「萌要素(東浩紀2001)」和「御宅之性特質(斎藤環2003)」為例。另外在這個文脈上,司黛蕊透過自己的田野,指出台灣的BL迷群將男性角色間的關係性稱為「萌點」。因此司黛蕊的賦生理論,也與前述日本的「御宅」論和迷群研究具有親和性。
但是除此之外,與「二次元」表現至關重要的是,藉由投射被賦生的角色也依然並非人類,而是某種人造物這一點[12]。賦生作為「二次元」表現的製作及接收過程,並不只是對既有的事物或外在環境進行某種投射,而是通過此投射生產歸屬於一個新類屬的事物。貫徹於角色作為人造物的向度的,正是伊藤剛的「角色性/角色人物(キャラ/キャラクター)」論。伊藤提出「角色性」和「角色人物」作為漫畫構成要素的區別:
若我們再次定義「角色性」,則如下所示。
在多數場合中,角色性是基於相對簡單的線條來繪製圖像,並以其專有名詞來命名(例如藉此被期待),讓人感受到「類似人格之物」的存在感
另一方面,「角色人物」作為「角色性」存在感的基礎,可以作為具有「人格」的「身體」表象來被閱讀,作為讓人想像文本背後之「人生」與「生活」之物
兩者的區別可以如此定義。(伊藤剛 2014: 126 傍点原文)
此處將令人想起人類的詞彙如「人格」、「身體」、「人生」、「生活」皆置入引號中,要強調的是角色性/角色人物只不過是「可以解讀為」人類身體[13]。換言之角色性/角色人物作為物(モノ) — — 特定製作者所製造的人造製品 — — 是很重要的[14]。當然,絕非並非人類而僅僅是物(モノ)就一文不值。不如說是相反。現今許多人製作角色性/角色人物的人造製品,並被其強烈地吸引。此時角色性/角色人物 — — 作為具有統一的「類.人格」的固有存在,的確棲居著靈魂。
伊藤在此之上區別了「『角色性』層次的閱讀」和「『角色人物』的閱讀」。前者是將「角色性」作為角色性自身來享受,而非享受人類之身體表象的讀法,後者則為尋找「角色人物」背後「人類」的讀法。但伊藤所謂兩種讀法的區別,角色在字面上仍未反映出其作為與人類相異的存在物,所以不一定等同於作為漫畫構成要素的角色性/角色人物的區別[15]。不如說替換為「人造物式閱讀」和「人類式閱讀」,論點便清晰許多。並且這個讀法的區別同樣適用於性表現。換言之「角色性」層次的閱讀,恰恰正是非對人性戀式閱讀。
然後用「人造物式閱讀」來重新理解「『角色性』層次的閱讀」後,我們討論的範圍不僅僅是角色性/角色人物,而擴展到世界觀與情境、甚至角色人物間的關係性[16]。所有這些要素皆為基於人工環境化的知識積累來製作的人造物(artifacts created based on the stock of knowledge that has become an artificial environment)。所謂不會還原為對人性戀的對「二次元」欲望,正是以此為對象的欲望。
再來必要的是將不會還原為對人性戀的對「二次元」性特質(下稱「非對人性戀式多重定向力」)連結於既有的性/別(sexuality/gender)的理論。故首先我將探討Judith Butler對精神分析的批判。
從巴特勒觀點而言,精神分析理論 — — 特別是拉岡和齊澤克(Slavoj Žižek) — — 將二元論式的性差異當成比其他差異更根源的差異,且性差異被置於不可能象徵化之物 — — 實在界之物 — — 的位置。在此框架中,非異性戀式性特質是「不可知(思考不可能)」的事物,亦即被歸於實在界,而被排除在象徵界之外。
相對於此,巴特勒強調象徵界不可避免的作為社會之物,但象徵界之外的實在界,也不全然在社會.文化領域之外,而頂多是處於社會.文化之內,但卻被認為是「不可知(思考不可能)」的事物。(Butler 1990=1999: 145)。如此,巴特勒將這種先在排除定位為一種社會現象,然後組織述行[17]論(Theory of Performativity)來作為抵抗這種先在排除的理論。
然而由於述行論僅止於性別和認同理論,不適合用來理解賦生相關的性特質。因此本文中參考東浩紀《存在論的,郵便的》之中的德希達論,來替代巴特勒的理論[18]。該書很少提到性別與性特質,不過東浩紀如巴特勒般對拉岡的實在界概念進行德希達式批判。亦即,將「超越論能指[*](超越論的シニフィアン)」[如陽具(phallus).小對象a(objet petit a)]設定為「表徵著系統之整體性的缺失」的理論,只要此缺失作為單數之物,則「超越論能指」就「否定性的表徵著系統之整體性」(東浩紀1998: 116)。這種理論被東浩紀稱為「否定神學系統」, 並批判拉岡理論仍是否定神學式的。
同書中,東浩紀指出德希達對否定神學的批判親合於傅柯《性意識史:求知意志》的權力論(東浩紀1998: 259)。由於傅柯的權力論被巴特勒大幅度的繼承,傅柯-巴特勒式的解讀東浩紀是可能的。考慮的這點,本文試圖巴特勒式的解讀東浩紀理論。換言之,從東浩紀的理論中,得出一種不同於巴特勒的邏輯,對實在界 — — 二元論式性差異的特權性、或非常規性特質的抹消 — — 進行批判。
東浩紀的批判是針對拉岡的預設,即就這樣將實在界當成單數的「不可能之物」。將「不可能之物」理解為單數的拉岡,抹消了每個「不可能之物」的歷史(東浩紀1998: 98)。這種對拉岡的批判,重合於巴特勒理論中對象徵界和實在界之歷史性和社會性的主張。
但是東浩紀對「不可能之物」提出相異於巴特勒的論述。就東浩紀立場而言,「不可能之物」作為非世界式的存在,並非有複數個,而是哪裡都不在。亦即作為象徵界的「外部」,實在界並不是先在的實體。反而「存在著非世界式的效應,其總是由各個情報間的速度錯位,從而被複數性的引起(東 1998: 180 傍点原文)。」此處所謂速度一詞,所表示的就例如信件和電話之間傳達速度的差異。媒介環境進一步呈現出這種錯位(東 1998: 179)。據東浩紀的理論,廣義的情報傳達管道總是複數的,因此總是發生速度的錯位,並作為效應讓非世界之物呈現。而這種錯位導致的傳達失敗即所謂「誤配(misdelivery)」。換言之,顛覆象徵秩序的存在,並非作為先天(a priori)的顛覆性事物,而是通過誤配來呈現。
若替換為巴特勒的說法,可以這樣說。若巴特勒理論聚焦「述行的重演所造就的顛覆」,東浩紀的解讀就可以開展「誤配造就顛覆」的理論。巴特勒聚焦個人在行為的同時引述常規,並論及引述失敗造就的顛覆。與之相對,東浩紀並非在個體的實作上,而是在其間情報傳達所發生的失敗中發現理論意義。
這也呈現在其理論方針的不同。巴特勒所謂「先在排除」的重點在,假設特定原初禁制之規則的理論,總必須以其他禁忌(taboo)作為先在的前提。例如李維史陀和拉岡將亂倫禁忌視為初始禁忌,卻已預設其為異性間的亂倫禁忌,巴特勒的批判即其中夾帶了同性戀禁忌(Butler 1990=1999)。這種論述常被誤讀為巴特勒將同性戀禁忌視為原初禁制,但巴特勒並未將「普遍性原初結構」理論化(藤高和輝 2018: 228)。巴特勒的戰略,即為了對抗將「決定一切的不可及之神(Butler1990=1999: 112)」假定為原初結構的理論,將該理論隱含之前提的 — — 看似對該理論更根源的 — — 結構呈現出來。亦即巴特勒之批判通過對否定神學的諧仿,述行式的暴露否定神學的複數性(即單數性否定神學的無法成立)。巴特勒的目標即改寫文化可理解性的圖式,讓那些儘管存在於此卻被社會性消失之人的存在成為可能。
賦生不同於展演,其在外在環境中建構他者。並且如伊藤所強調,在「二次元」表現中的賦生,即是「角色性/角色人物」這種非人的人造物被創作出來。此外正如東浩紀和東園子所言,在「二次元」表現中,想像力的環境本身分離、獨立於現實世界。在這種背景下,對人性戀的文化中生產的性表現,造就了一種不同於對人性戀的欲望形式[19]。
此時這般「二次元」的性表現一面參照現實社會的規則或規範,但也一面使這些規則或規範的再生產為之空轉[20]。當然「二次元」表現中,也會以述行方式來進行規範的引述,其中也可能因引述失敗而造就顛覆,也可能不會[21]。然而本文的重點在,假若規範的內容(亦即表現的內容)沒有發生錯位,再生產規範的領域(或次元)也可能從現實世界與人類,轉移到人工環境或人造物。換言之,再生產之收件地址的錯位這樣的誤配是可能發生的。如此,有必要將述行式顛覆和誤配式顛覆做為不同次元的事物來理解。
並且將這種誤配相繫於賦生理論的意義在於,賦生是將認同與自我割離來建構人造物。一方面這種割離讓與對人性戀的距離成為可能;但另一方面,當人們愛好「二次元」性表現時,並不一定會社會性的(特別是語言的)展演(実演[パフォーム])被分段(articulation)、類型化的特定性特質。就此意義而言,誤配造就的顛覆無法用展演典範來說明,因此應該從賦生理論的觀點來捕捉。
更重要的是,「二次元」角色和想像力環境是由製作者和受眾共同構築的,就此而言「二次元」表現本身就表徵著製作者和受眾的存在。由於此表徵頂多是參與(コミット)作品和「二次元」文化者的總體表徵,並不表達其內部中個體的差異。這也可以說是愛好「二次元」表現不太可能導致單一性認同的理由之一。
而這一點又與「二次元」角色可以做為愛好者自身的自我表象這一事實連結在一起[22]。在此「異性」角色作為自我表象的情況並不罕見。在這個點上,賦生式誤配與展演式性別理論是具有連續性的[23]。
藉此,對人性戀中心主義及其顛覆和性別論述密切相關,但又無法被還原為後者。其中對理解兩者關係有重要意義的理論,即巴特勒「字面化幻想(literalizing fantasy,〈字義どおり化〉という幻想)」論:
將欲望合併於實在界 — — 亦即將身體的部分、「字面上的」陰莖、「字面上的」陰道,當成歡愉與欲望的成因來信仰 — — 就是鬱結性異性戀癥狀的一種字面化幻想特性。(Butler 1990=1999: 135)[24]
巴特勒認為,在異性戀主體化過程中的雙重排除作用,既否定了同性戀的可能性,同時導致對同性戀之失落本身的忘卻。對此異性戀主體而言,「解剖學」的性、作為「自然化認同」的性別,相繫於作為「自然化欲望」的異性戀(Butler 1990=1999: 135)。此即字面化幻想。
正如文森特(Keith Vincent)指出並由松浦所整理的,對「御宅對欲望的虛構化」的否定反應,同樣也相繫於此字面化幻想(Vincent 2011)。這是因為,為了讓同性戀預先被排除來讓異性戀主體化成為可能,必須預先排除分段異性戀/同性戀界線外之性特質的可能性。意思就是說,解剖學性別[sex]=性別[gender]=作為幻想的異性戀,就是「性行為(sex)=異性間(hetero)的性行為(sex)=性交(coitus)的幻想」[25]的表裏一體(松浦 2021b)。這就是為何在字面化幻想之下,非對人性戀的多重定向力也被抹消了[26]。
就此巴特勒和東浩紀對拉岡的批判,突然就合流了。亦即倣效巴特勒式否定神學批判,當提出「異性戀主義立基於對人性戀中心主義」[27],一旦將這視為否定神學的重演,巴特勒的述行式重覆就合流於前述的賦生式誤配了。亦即性特質/性別論述的誤配,重合於「二次元」表現的誤配了。
但是對人性戀中心主義,有無法以巴特勒拉岡詮釋的理論來說明的部分。也必須考量對人性戀中心主義與社會權力的關聯,但權力對其的作用不同於否認、壓抑的禁制機制。對解釋這一點很重要的是,司黛蕊也有參考的溫尼考特過渡客體論。溫尼考特將過渡客體的撤投注(Decathexis)過程描述為「壓抑」,指出「健康情況下過渡客體不會『進入內部』,對其的情感也不一定會受到壓抑」,並論及一個不同於「壓抑」的現象(Winnicott 1971=2015: 7):
它並非被忘卻,亦並非被哀悼。它僅是(ただ[28])失去意義。這是因為過渡現象已經擴散,擴散到「內在的精神實在」及「不同人看起來亦同的外在世界」間的整個中介疆域,亦即整個文化領域。[29]
如此,過渡客體擴散到跨主體的文化領域、「僅僅失去意義」。順道一提,拉岡從過渡客體概念中,得到小對象a的觀念;但小對象a是以實在界(亦即單數性缺失)為前提的概念,也就是否定神學式的概念(東 1998)。相對於此,溫尼考特的理論並未預設拉岡的實在界。故,讓過渡客體「僅僅失去意義」的理論,有著發展不同於拉岡式邏輯的理論可能,
該理論可以解釋把過渡客體的依戀與慾望,回收為對人性戀的方法。即因為社會常規性的性特質,不能以過渡客體為取向。當對「二次元」的欲望被回收到對人性戀當中時,以與人類不同類型的存在物當作欲望對象這件事,被認為是無意義的。[30]對此,伊藤剛和大泉実成的對談如是說:
儘管並非身體表象而是簡單線條,卻令人感到好似有著人格,讓人產生感情……人們忘卻了這件事,就連這個忘卻本身都再度忘卻。就像這樣的構造。(大泉 2017: 273)。
漫畫角色是被畫出來這件事本身不證自明,沒人會否定。不如說伊藤所謂「忘卻」,正應該被理解為溫尼考特所謂「失去意義」來思考。伊藤將這種事態稱為「雙重否認」(大泉 2017: 273)。這般心理過程的雙重排除,正如同巴特勒所謂的字面化幻想。但正如伊藤自己明言的,他這裡所說的「否認」並非在佛洛伊德 — 拉岡意義上使用。這既非壓抑亦非禁制,是一種不同於先在排除的機制,恰恰對應作為抹消的「僅僅失去意義」。
如此,在對人性戀中心主義的詮釋構框中,非對人性戀的多重定向力以「僅僅失去意義」的方式 — — 不同於明目張膽的禁制 — — 被抹消。換言之,有必要把對人性戀中心主義,視為抹消誤配可能性的社會權力。而這個抹消正構成了「字面化」的幻想 — — 亦即性別二元論和異性戀主義 — — 在此意義上,它與社會權力密切相關。
無法還原為對人性戀的對「二次元」性特質真實地存在著。為了理解這些人的存在,我提出「以賦生式誤配造就顛覆」作為讓現實社會常規再生產空轉的理論。非對人性戀的多重定向力,即對賦生所建構之對象的欲望;雖然它源於對人性戀的歷史產物,但它也將對人性戀予以相對化。然而另一方面,這般性特質的存在,被社會巧妙的不可視化。在性別二元論與對人性戀中心主義的「字面化幻想」下,對「二次元」性特質「就失去了意義」,所以質疑對人性戀進行的可能性,也就被預先抹消。如此,本文說明對「二次元」性特質的存在是可能的,以及說明這種性特質如何在社會中被邊緣化。最後,我要提出本文的意義和建議,以及今後的課題。
首先在討論性別表象/性別再現時,有必要區分性/浪漫吸引力相關的表象,以及與此無關的表象。正如已經被指出的,「異性戀」和「性別分工」因為相關結構不同,所以不能以相同方式討論(山根 2010)。本文的論述指出,探討異性戀主義、性的物化,以及性.浪漫魅力相關的刻板印象問題時,不能無視對人性戀中心主義。
這與關於二次元之性表現.浪漫表現的女性主義論爭密切相關。既有論述中「二次元還是三次元」的區辨,在主流認知中被當成「和女性主義的再現批判沒什麼關係(小宮 2019: 236)」。然而在這裡對人性戀被當成先在的前提[31]。也就是說這種思維模式,早就將對二次元的非對人性戀式性特質的存在預先抹消了,這有著倫理性的問題。
該問題在人造物的性別歸屬和色情作品的論爭中特別明確。人造物的性別常規式性質,在「令人更加確信特定性別和特定性質間的聯繫」上是一種倫理性問題(西條 2019: 209)。那麼為何即使是人造物,也能對人產生這麼大的影響?「因為作為性別標記(ジェンダーマーカー,gender marker)作用的功能特徵(機能する性質),在人類情況和人造物情況下都相同」(西條 2019: 209–210)。這個說法是妥當的,但卻迴避了究竟是哪些社會因素,讓特定的「相同特徵」能夠作為性別標記作用的問題。
認為色情將女性集體性對象化/性物化,並置於從屬地位的批判也同樣如此[32]。色情「確立了所謂女人(women are said)應該如何存在、如何被看待、如何被對待」,「建構社會實在[觀點][33],即透過一個女人是什麼和照理說(in terms of)可以被做什麼,以及一個照理說對她做這些的男人是什麼」(MacKinnon1996: 25)[34]。但是若這種論述就這樣應用於「二次元」表現,那「二次元的女性.男性角色性」和「血肉的女人/男人」在性的文脈中便被當成同個範疇來認知,其中所蘊含這種不證自明的先在前提[35]。這是對誤配可能性的抹消,也就是對非對人性戀之多重定向力的抹消[36]。
相對於此,對於對人性戀中心主義的批判,是批判「被當作性對象」的這一性質(性的対象とされるという性質)在「二次元女性角色」和「血肉女人」身上同樣作為性別標記作用的這一現狀;同時也批判在性的文脈中,「二次元的男女角色」與「血肉的男人女人」被當成屬於同個範疇的現狀[37]。對人性戀中心主義(及性別二元論)允許無條件將二次元角色和血肉人類無條件的認知為同一範疇的分類,所謂「二次元」性表現(被認為可能)引發的問題,不正是因此可能的嗎?這般的結構性問題,在既有研究中未曾受到批判。本文的意義正在於讓這種批判成為可能。
BL亦同。如BL有時被譴責其「攻/受」權力關係(以及對受的情感代入),是對男女權力關係的再生產,或著是被譴責排除了女性角色(金 2019)。這些譴責都是典型以「字面化幻想」為前提的言論。這些譴責本身就夾帶了對人性戀中心主義(和性別二元論),從而抹消了非對人性戀式的性特質。儘管有人對這種譴責提出「進化形BL」的反論(溝口 2015),但還是很難說這些譴責本身的歧視性問題已經被充分指認。
反過來說,在將對人性戀視為不證自明來下倫理性.規範性判斷的情況下,對人性戀中心主義批判作為一種倫理,會被當成是無法理解的。因此,有必要重新反思對於性特質,既有的倫理性.規範性價值判斷是否已成為對人性戀的標準[38]。性表現受到單方面質疑,而對人性戀被視為不言而喻、不證自明,廣泛可見於既有論述的問題就是這種不對稱性。性表現可能引起的問題,為何不稱之為「對人性戀問題」呢?由於篇幅有限,本文無法詳盡討論這些倫理性問題,因此未來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
另一方面,由於本文只是理論性探討,今後的課題也包含具體事例和經驗研究的積累。在對人性戀中心主義的社會中,能將非對人性戀之多重定向力化為語言的話語,決定性的不足。故首先有必要將如今人類活動中發生的誤配化為語言。為此,可以想到例如非對人性戀之多重定向力的人們,對其主觀意義叢結(主観的な意味連関,gemeinter Sinnzusammenhang)進行紀錄的研究。與此並行,其次必要的是不只在巨觀層次,也要觸及在更微觀層次上左右誤配可能性的結構。其中,與表現內容或符碼的分析在不同次元上的,對誤配可能性進行促進/抹消的文脈或介面,或媒介物質性的分析不可或缺。通過如此的研究,將有可能從性別取徑來討論「對人性戀問題」。
萬分感謝福岡流行文化研究會(福岡ポップカルチャー研究会)、御宅女性主義研究會(オタフェミ研究会)、池山草馬氏對本文提出的建議。這項研究得到JSPS科研費(課題番号21J11381)的支持。松浦(2022)在本文前發表,相當於本文的介紹和補充。
[1] 原註1:這個批判和強制有性戀(Compulsory Sexuality)(Gupta 2015)的批判有很大的重疊(松浦 2023[近刊])。
[2] 原註2:「二次元」的性表現在法律.倫理論述中,往往被視為「表現自由」議題,但不如說必須將其作為非對人性戀式性特質的權利與承認議題來理解(Miles 2020; 松浦 2021a)。
[3] 譯註:「見当識(orientation)」在漢語精神病學界主要譯作「定向感」、「定向力」,此處因為作為將虛構相對化的能力/可能性,所以選擇譯作後者。齋藤環的文脈:「精神病學有『雙重定向力(二重見当識,double orientation[doppelte orientierung])』這個術語,用來描述在思覺失調症患者所觀察到的現象…無論重症到什麼程度的妄想型精神分裂患者,還是有很多人能夠區分妄想的立場和患者自己的立場。對自己立場的理解被稱作『定向力』,所以這種患者被稱為有著二重定向力。如此看來,御宅在各種虛構文脈間自在跳躍,在創作者的立場和受眾的立場間輕鬆切換。所以我們可以用『二重』定向力類比來說,御宅有著『多重定向力』。」斎藤環,2006。『戦闘美少女の精神分析』。筑摩文庫。53。
[4] 譯註:參考英文原著翻譯。「In their ability to eroticize fiction, Saito’s otaku decouple sexual desire from identities and natualized bodies in ways that queer theorists will find fascinating.」
[5] 譯註:黃錦容譯《遊戲性寫實主義》將稻葉所謂「お約束」譯為「約定」,但此處的「お約束」應該更接近該詞來自昭和電視節目的衍生意義如「約定俗成的套路展開(お約束の展開)」,故此處將此概念譯為「約定俗成」。
[6] 譯註:本文將日語特有的「キャラ/キャラクター」區分譯作「角色性/角色人物」,其他翻譯如旅星在伊藤剛《手塚已死》的脈絡譯作「角色/人物」,王欽在齋藤環《角色精神分析》的脈絡譯作「角色/形象」;譯作「角色性/角色人物」的理由為同時呈現兩者的語源「character」,且漢語日常語言中難以區分「角色/人物」的差異,而「角色/形象」又顯得不夠通俗。參見:旅星。《手塚已死》讀書筆記。https://www.plurk.com/p/mhr5b1;王欽。〈“动物化后现代”及其不满:御宅族的文化政治〉。講座側記。
[7] 原註3:在這種關於性的漫畫表現論述中,有時會提問讀者認同/同一化為哪個角色(或著不同一化而採上帝視角俯瞰)(e.g. 堀 2009; 守 2010)。這個問題本身有其意義,不過和本文重視「畫出來的存在本來就不是人類」論點的問題意識,本身是不同次元的提問。
[8] 原註4:例如藤本說「攻/受」是「やおい」的「創作方式」(藤本由香里2007: 44),「創作方式」即本文所說架空世界的「約定俗成」之一。
[9] 原註5:即使將括號內的詞彙替換為「男性」、「女性」也一樣。同樣的論述也適用其他屬性。
[10] 原註6:例如,有把「二次元性愛」或「Fictosexuality」作為強烈的性認同詞彙來聲明的人、也有人說自己是對現實人類不會感到性吸引力的「御宅」、也有自我認定為「無性戀的腐女」的人(松浦 2021a)。
[11] 譯著:松浦老師將「Power」譯為日本語的「力」。
[12] 原註7:將角色視為人造物的論述例如稲葉(2006)和Thomasson(1999)。
[13] 原註8:「角色性」不必然要以圖像繪製,在基於動漫畫寫實主義來創作的小說中,「角色性」也是成立的。
[14] 原註9:對某個角色性/角色人物A而言,即使在虛構(虚構)中「(在作品世界中)A是人類」的陳述為真,在虛構外「A非人而是人工製品」的陳述亦為真。
[15] 原註10:本文採用人造物/人類(人工物/人間)的分類,沒有採用伊藤的角色性/角色人物(キャラ/キャラクター)區別,除了提到伊藤理論處之外,基本上本文採用「角色(キャラクター)」的表現。
[16] 原註11:例如,即便創作物基於「戀愛符碼」來製作,其愛好者也不一定通過此創作物來「滿足他們對戀愛的欲求」(東園子 2015: 18),東園子的觀點指出,二次元表現造就的誤配也發生在情境和關係的維度。
[17] 譯註:本文將「Performance」譯為「展演」,「Performativity」譯為「述行」。因為司黛蕊所謂展演典範兼有高夫曼式和巴特勒式(甚至V. 特納式)特性,強調受電視媒介影響的擬劇論;而巴特勒的述行論立基於語言轉向,強調語言結構和引述、重述,所以基於奧斯汀的言說行動理論譯作述行。此外,巴特勒論述中也同樣有區別Performance/Performativity,就譯者的理解而言,其中展演需要個體作為表演者,而述行則在歷史中重演。
[18] 原註12:將Butler與東浩紀相聯繫的想法,來自千葉雅也在〈巴特勒《身體之重》線上共同評論會(ジュディス・バトラー『問題=物質となる身体』オンライン合評会)(2021 年7 月25 日,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MvWwNiNRf4)〉的發表。
[19] 原註13:東浩紀討論了「動畫御宅」對作品的接收、「對所繪製角色的雙重處理,一方面將其作為圖像 — 插畫(イメージ[絵]),一方面將其作為象徵 — 表記人類的記號(シンボル(人間を表す記号))」(東 2011: 107)。這相當於伊藤所謂「『角色性』層閱讀」和「『角色人物』的閱讀」。東浩紀所謂誤配的可能性,正是象徵被作為圖像來接收的可能性(誤配的可能性,相當於德希達所謂的書寫[écriture])。本文中非對人性戀式的多重定向力,其作為性特質的欲望對象並非作為象徵所指的人類,而是圖像本身(亦即伊藤所謂角色性)。因此正可以說是誤配所造成的。
[20] 原註14:故在處理圍繞「二次元」這一存有物的欲望和認識問題時,必須與「讀者在詮釋作品的同時,參考哪些知識」這一問題區別開。此外,由於社會結構式透過個體實作來再生產(Giddens 1984=2015),不應該無視在個人層次對再生產的空轉。
[21] 原註15:聚焦「質疑支配性常規之作品」的相關論述(如溝口 2015),可以定位為針對這點分析的研究。
[22] 原註16:例如對BL愛好者女性而言,男性角色性「作為「欲望對象」、「他者」的同時,也是女性愛好者們的欲望本身、也是她們自身(溝口 2015: 212)。」此外,所謂「バ美肉」也與此相關,但請參見我的其他文章(松浦 2022)。
[23] 原註17:如同司黛蕊所述,展演與賦生並非排他性的(Silvio 2010)。
[24] 譯註:參考原文原著翻譯。J. Butler. (1990[1999] ). Gender trouble : feminism and the subversion of identity. Routledge. 90–91.
[25] 原註18: 這個表現來自 Przybylo(2011: 454)。
[26] 原註19:由於字面化幻想也是順性別中心主義,因此對人性戀中心主義不僅與異性戀主義同源,也可以視為與恐跨同源來思考。在這點上,我以強制有性戀和字面化幻想之關係的形式來討論(松浦 2023[近刊])。
[27] 原註20:這可以換句話說「『二次元』女角色性和血肉的女人」或「『二次元』男角色性和血肉的男人」被不證自明的視為同類型的範疇,把性差異當成作為先在前提的根源差異,結果就是抹消了非對人性戀的多重定向力。
[28] 譯註:1971英譯版沒有的詞。
[29] 譯註:參考英文翻譯。D. W. Winnicott. (1971). Transitional Objects and Transitional Phenomena. PLAYING & REALITY. Tavistock Publications. 4.
[30] 原註21:這表現為「以回收到既有詮釋構框來抹消」(松浦 2021c: 77)。
[31] 原註22:例如小宮(2019)一方面提到將女性性對象化的意義關聯,另一方面完全沒提到對人性戀中心主義的意義關聯問題,結果就抹消了非對人性戀的多重定向力。不過這只是一個例子,「一方面將性.戀愛的創作物當作質疑對象,另一方面繼續將對人性戀當成不證自明的不對稱性」(松浦 2021b: 76)廣泛可見於既有論述中。這點我將另行撰文詳細探討。
[32] 原註23:有關女性主義色情批判相關的近期研究,參見難波(2019)或Mikkola(2019)。
[33] 譯註:松浦的日語翻譯。
[34] 譯註:參考原文原著翻譯。C. MacKinnon. (1996). Only Word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5.
[35] 原註24:這點也同樣適用將未成年角色登場之「二次元」性表現,當作「兒童色情」來批判的說法。這種批判也同樣在性的文脈中,把「二次元的未成年角色」和「血肉的未成年」當成同一範疇視為先在前提。
[36] 原註25:另外正如守指出的,閱讀男性向色情作品的女性讀者指出也有如此閱讀的情況:「因為男性向色情作品畫的是『擬似女性』,很容易當成跟自己分割開來的幻想來理解」(守 2010: 192)。這類女性的性特質,也會在對人性戀中心主義的詮釋構框中被抹消。
[37] 原註26:因此對於對人性戀中心主義的批判,也是對於將女性主義運動視為出於「喪女的忌妒」這種「嘲弄」的批判。
[38] 原註27:其中最重要的是要仔細區分「反映」和「再生產」社會條件和規範之間的區別。
[*] 2024年9月30日譯註:原稿此處誤譯。「超越的(transcendent)」與「超越論的(transcendental)」來自康德與胡賽爾哲學的脈絡。譯者記反了兩者的用法,且誤解東浩紀使用該術語的意義,因此誤譯為「超越性能指」,今修改為「超越論能指」。即在對拉岡的理解下,實在界是超越性的,而作為理解可能性前提的陽具能指,則是超越論的,因此「超越論能指」才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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