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16|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當一切的物質被滿足了之後

我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
我是在新營出生的,而所有的記憶是從八斗子開始。
在國小三年級之前,我住在北台灣的一個美麗小城鎮,基隆八斗子。家父當時是在八斗子的火力發電廠工作,我們家分配到一棟日式宿舍,屋瓦、木造的外觀都像極了傳統的日本房舍。
八斗子是一個多雨的城鎮,我家緊挨著小山坡而建,是天橋上來之後一整排宿舍的最後一間。那裡多數時間都是下著雨,雨滴嘩啦啦的聲音落在日式的屋瓦上,落在山邊的石壁上。有垂直落下的聲音,也有從山壁上沖刷下來的聲音。沿著屋簷流下來的雨水,經由一條管子匯流到一個汲水桶,這些儲存下來的水再拿來做清洗、澆花之用。
總之,經常都濕噠噠的,洗好的衣服怎麼曬也曬不乾。家裡經常看到媽媽用電暖爐烤著一批又一批的衣服,妹妹的雙腿因為濕氣過重而長期裹著紗布。
由於我們是住在山坡上,得先走上一座天橋才能到達我們社區。宿舍前面有一整排榕樹,順著斜坡而下種著許許多多的茉莉花。再下去就是一條鐵路,這條鐵路穿過山洞就到了八斗子海邊。
鐵路旁有一條淺淺的小溪流,水質非常清澈,裡頭有些小石頭和水草,我和鄰居的小孩就是走這條小溪去上學,順著小溪一直走就可以到學校了。當時盛行穿塑膠鞋,我就是穿這種塑膠鞋走在水裡,跟同伴一邊玩水一邊走去學校,到學校時再將鞋裡的水倒出來。
小孩就是愛玩,一看到水就玩瘋了,不知道在鐵軌旁邊玩其實很危險。我女兒小時候最愛聽我講這段故事,這種媽媽小時候的真實故事勝過其他故事書的魅力,百聽不厭。
那時一整排十幾戶人家只有我家有電視,當時也只有有線電視台,電視的天線必須架在山頂上收視才會清楚。記憶中我父親穿著汗衫、雨鞋,繞過山頭,從另外一邊爬上山頂去架天線,再把整捆一公分寬不到的電視線拋下山來接在家裡的電視上。 每晚吃過飯,鄰居的孩子們就會趴在我家的窗臺上等看電視,那是當天最期待的事了。如果風大雨大吹歪了天線,我父親就要再繞過山頭爬上山去調整天線。儘管這麼麻煩,電視畫面還是經常呈現只有線條沒有影像的狀況。
父母的辛苦我是看得見的,當時沒有洗衣機、烘乾機、瓦斯爐、熱水器,洗澡水要用材火燒,三個孩子的尿布、全家的衣服全是媽媽親手洗的。有一回聽到爸媽的對話,爸爸抱怨他參加升等考試很辛苦,這就是我的父母。
那時下午沒上課,媽媽規定我們一定要睡午覺,明明是愛找朋友玩的年紀,對午睡非常抗拒。有一回我偷溜出去(國小一二年級左右),跟好朋友沿著鐵軌,穿過山洞,走到海邊玩。結果玩得太盡興把衣服給打濕了,怕回家被罵,於是我們就在鐵路邊的一座小土地公廟求神拜佛,祈求回去不會被罵,祈求偷偷摸摸的回去不會被媽媽撞見。
夏天的晚上鄰居們吃完飯都會拿著扇子聚集在屋外聊天納涼,孩子們也追逐跑跳玩成一片。屋外的榕樹上滿是洪亮高亢的蟬鳴聲,配上大人們的聊天聲,和小孩們的嬉笑吵鬧聲,在那個沒有這麼多各式各樣音樂的年代,我們從不缺美好的聲音。那個年代物質簡樸,情感的交流卻很豐沛。
相較於現在百貨公司內充斥著各類品牌的成衣,只要花錢就能買到衣服,買到各種日用品,我們小時候最期待的就是過新年穿新衣。媽媽很能幹,會親手幫我們做大衣。她也曾經幫我做過一件用漂亮的紅底白點類似人造絲的布料做的洋裝,領口綴著細蕾絲,是我小時候最美的衣服了,這件洋裝送去參賽還得了獎。她踩著縫紉機為我們做衣服的景象是當時最溫馨的畫面。
三年級後,父親因為工作,我們舉家南遷高雄。那裡仍是有一排房子,一共九戶,每家都有孩子,其中的兩戶各有五個孩子。巧了,房子旁邊也有一條小溪,比之前的大一點。大人們丟了一個長竹梯在水中給我們玩,有膽子的人就站上去晃啊晃的,玩到大人下班回家才鳥獸散。
這一排房子的後面有一塊適合種菜的空地,我外公將它闢成菜園,種了芋頭、空心菜、小白菜等,我也因此成了小小農婦,正式過起農村生活。
外公經常挖一些黃土讓我們玩烤地瓜,也用這種黃土堆起來的窯燒洗澡水,用曬乾的甘蔗皮當材火。小孩輪流顧著水,媽媽們忙著煮飯。我兒時的黃昏就是這麼充滿甘蔗香的黃昏,是有著濃濃甜味的黃昏。
我在那裡有了自己單戀的初戀,也僥倖考上第一女中,但是當時的我還沒開竅,書讀得很沒勁。後來遇到我先生,嫁入了一個經濟富裕的家庭,從此我的人生就開始改變了。

婚後
婚後我與先生雙雙赴紐約唸書,也學習融入夫家的生活。我骨子裡仍保持著一點勤儉的個性,紐約是物質、經濟、經融、藝術的匯聚之地,感謝同年純樸的生活,讓我在享受豐足的同時,沒有迷失掉自己。
有好幾年老公公司的海外代理不斷地招待我們去各地旅遊。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們住過蘇格蘭的城堡、世界第一個高爾夫球場座落在海濱的club house。這些與我老公公司長期有生意往來的客戶最後都變成很好的朋友,他們招待我們旅遊、用餐都是很頂級的安排。
此外,我們連續十幾年,每年都會去親戚家度假。親戚家在西雅圖,後院緊鄰國家公園的騎馬道,我們常帶著孩子,穿著高筒鞋,走在泥濘的騎馬道,一隻牧羊犬走在前面帶路,另一隻守在後面保護大家的安全,那真的是很特別的經驗。那幾年奠定了孩子對美國的好感,和英文基礎,後來高中他們就去美國當小留學生了。
這是在西雅圖遇上的一場初雪
孩子長大後我們全家一年也有兩三次的出國旅遊行程。其實過去幾年國人也都在旅行,這也沒什麼,因為那幾十年台灣正經驗了「台灣錢淹腳目」的年代,錢很好賺,當時我們公司也正處於順風順水的階段。
有一次聽先生說,他去大陸旅遊時因為好玩便給一位道士算命,這位道士跟他說,他的財富已經很足夠,叫他不要再做任何的投資。而我先生早就是這樣的人了,他除了正常的公司收入之外,從來沒有再做任何投資。他常跟我說「錢夠用就好」。正因為他不作其他的風險投資,給這個家庭帶來長期的穩定和安全感。孩子日後談起,都覺得爸爸這一點是他們很欣賞的。
結婚初期住在紐約嚐遍各國料理,紐約有太多的選擇了。對我而言,料理本身不是首選,餐廳的設計、裝潢、氛圍、服務人員的談吐質感才是重點。紐約有很多藝術類的人才,經驗這種視覺上的饗宴對當時的我而言非常的滿足。現在我更確定我不是去讀書的,我是去開眼界的。
後來回台灣也生活在一個充滿傳統美食的城市,那是一個充滿食物的氣味和各類食物看板的城市。我的味蕾一而再再而三的被那些味道刺激著,細胞中囤積著味覺的記憶與感受,從感覺興奮、有新鮮感、喜歡食物的味道,直到對這味道的感覺已經消散,直到夠了。
旅行也是曾經帶給我極大滿足感的一件事。
我的旅行分兩類,一類是以城市為主,一類是以國家為主。
以城市為主的首選當然是紐約,這個城市兼具經融中心、藝術中心(音樂會、博物館)、與物質生活的代表城市,給予我們色聲香味觸的刺激最豐富。
有將近十年我們住在那裡,在那裡唸書,除了有各國的食物,更有我們喜愛的百老匯音樂劇、古典音樂會。
有一回在格林威治村附近的廣場看到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披著一頭長髮、大鬍子,穿著米褐色長袍,看似落魄、不修邊幅,躺在路邊的長椅上。過不了多久竟然看到他在對街高歌,優美的男高音從對面飄過來,從那個像遊民一般的男人口中送出,驚豔無比。
紐約就是這樣,臥虎藏龍,有才華橫溢的藝術家,有優雅的貴婦穿著貂皮大衣,手持掃帚畚箕,在私人的公園裡遛狗,中央車站、地下鐵人口蓋旁也有無家可歸的遊民。
旅行至不同國家有不同的驚喜,希臘的風景絕美,黃昏在海邊吃晚餐,目送夕陽西下,壯麗如一首交響樂。冰島也很美,那是另一種美,原始冷峻之美。挪威的峽灣也有它獨特的美。
談到義大利這個國家,它的美景挑動你內在的熱情,剝開你的面具,放下你的矜持,徹頭徹尾的愛上它、融入它。初到蘇連多的那一夜,從座落在山崕上的飯店,越過大海灣,眺望遠方的維蘇威火山,沿海燈火通明,彷若一條鑽石項鍊。那一夜讓你不忍合眼,不忍睡去,不忍離開陽台,不忍錯過黎明的第一道曙光。
卡布里島世界知名,不用贅述了,附近的「藍洞」倒值得一提。要進入這著名的「藍洞」,要搭三種不同大小的船才能到達洞口,再換極小的船,身體還要貼著船底才能進入洞內。「藍洞」的藍是最美的藍,看一眼即終生難忘。我們正好看到一位金髮帥哥穿著正紅色的三角泳褲在洞裡游泳,洞外的陽光折射進來,真是美極了。不要企圖想從Youtube上看到我所描繪的「藍洞」,那是不可能的,這種視覺的極致不可能出現第二次,因為每一個人的因緣都不會相同。
義大利也很挑動人們的味蕾,各種美味的義大利麵,配上每個餐廳home made的葡萄酒,再來一曲卡羅素、帕華洛帝和波切利的歌曲,義大利真是一個難以抗拒的國家。
那一次和朋友去,各自帶著孩子,合請一位米蘭大學藝術系的學生當導遊,他帶我們吃了好幾家好吃、口味經典又不貴的義大利麵。帶著我們搭計程車勇闖恐怖城市那不勒斯,再搭火車到龐貝古城、蘇連多。像我們這樣為了旅行不要命的還真不多見,重點是我們還帶著三個學齡前的孩子。
最近的一次是先生公司的義大利代理招待我們去的餐廳就在米蘭大教堂旁邊,餐廳內有著整面的玻璃,可以看到大教堂的夜景,這樣的餐廳有錢可能也享受不到。
我們還坐船去了一個美麗的湖景度假勝地,那裡的風景、豪宅、湖畔的餐廳,只有電影裡面才看得到。
一趟,兩趟,三趟,去過了還想再去,再去,再去,
直到……

夠了
總之,這就是我的生活,這幾年我喜歡用「衣食無缺」來形容我的生活,但最大的感覺就是「夠了」。除了生活所需之外,很多東西、事情再多便是多餘的了。
看著這個繼續提供我各種刺激的世界
看著內心的慾望升起--落下,升起--落下
於是,我開始思考:
當一切的慾望都被滿足的時候,接下來我該何去何從?
還要繼續去做那些已經做了幾百回的事?
繼續去走那些已經走過許多趟的路?
繼續去追逐那些只能短暫滿足口腹之慾、短暫滿足虛榮心的食物?
它們帶給我的快樂很短暫,一個回頭又會被一些擔心的事情攪動情緒。
我思考著:
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會持續到永久嗎?
關係會永遠不變嗎?
財富會一直像現在那麼豐足,都不會產生變化嗎?
我和家人會永遠健康嗎?
孩子會永遠在身邊嗎?
這個地球是永恆不變的嗎?
我平安嗎?
沒有一個答案是百分之百肯定的!
我知道即便我過著這樣的生活,但是內在仍隱隱然透著擔憂。
那些物質生活最厲害的就是能障蔽你的痛苦。
使你暫時看不見痛苦,而不是你沒有痛苦。
這些擔憂在我還享受著那些誘人的生活時是看不太到的。
追逐外在的目標會讓我看不見內在的問題。
這使我想到佛陀。
當初佛陀的父親飯淨王為了要讓佛陀開心,為他建造了四時的宮殿,春、夏、秋冬,讓他沒有春去秋來的惆悵,讓他享受人間的一切榮華富貴,看不見人間種種的疾苦、種種的不公平和不自由。
可是當佛陀出遊時,他看到了老百姓受苦的真相,
他看到社會階級那麼懸殊,那麽不平等
辛苦的勞工那麼受苦和不自由
看到了人世間的生老病死苦
不是他的世界沒有苦,而是當時那些苦他看不見,時間到了他自然會看見。
所以他捨王位而去修行,走向了靈性,尋求解脫之道。
而我?當一切的物質被滿足了之後,也是我要開始面對自己的時候,
於是我開始進行一個深度的自我探索之旅。
於是我開始修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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