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前查找資料,可以從多篇文章中發現許多人不忘提及名人對海德堡留下的評價。例如,Goethe說:「我把心遺留在海德堡。」;Hugo說:「我來到這個城市十天,仍然無可自拔。」;Mark Twain說:「世界最美的城市。」
亞洲面孔在歐洲人眼裡大多仍是陌生的、是新奇的。
也是相對不顯老的。
記得一堂德文課間,幾個同學們一起討論年紀,現學現賣了初學的德文數字,相互猜測對方的歲數。
好幾個看起來二十三、二十四歲的土耳其同學實際上只有十九、二十歲,比我還年輕,而我被說是十六、七歲的高中生,非常不可置信我是即將畢業的大學生。
但是,我不是最讓人跌破眼鏡的。
有一個戴著眼鏡的嬌小女生,忘了是什麼國家的人,二十一歲,已經結婚,本來誤會她是可愛的要練習結婚這個單字,當她翻出屬於他們國家的特殊結婚服飾,我們才目瞪口呆,發出鬨堂的喝采與吃驚。
另一個則是一個大陸女生,我等著觀望大家瞠目結舌的表情。初次在門口見面,因為一樣講著中文,我們很快搭上話題,我猜她大約二十五歲的研究生,她抿唇笑起來,眉目清秀,她目前三十歲念博士班,還有個女兒。
過去在國內也會被說娃娃臉,總是沒有在歐洲實際遇到要讓人欣喜特別。
以上是前話。
這次出發海德堡的不單是學姐,多上同所學校的學長,他比我們早一個月到德國參加先修語言課程,我們的生活相對落拍,協調幾次終於約出一趟短程的旅行。
儘管稱得上是我同系的學長,只是,是第二主修的,我怎麼說也要算外系生,如果沒有交換生的關係,是完全不認識的人。
開學後倒是一起修過兩堂心理學選修,起初,真的尷尬到有點坐立難安。
金黃的陽光擋在陰霾背後,整個世界、整個城市彷彿一片灰暗,襯得童話般的紅色屋頂黯然失色。
出車站,搭乘路面電車搖搖晃晃往海德堡大學前進,那些在天際盤根錯節的電纜線,落進眼底,莫名覺得好看。
大概因為是台灣少有的。
越近十一月,越不意外終日無情朗的碧藍天色,只是,今日的風前所未有的喧囂,刮過臉頰或手背,刺骨的寒冷,擱在口袋外的肌膚很快溫度褪下。
有點凍、有點疼。
披肩的頭髮不夠長,原本裹在圍巾底下,不多時便因為動作散出來,凌亂不堪,不是隨手撥弄就可以恢復,嚴重打結,我皺著眉忙碌跟頭髮奮鬥。
退到一邊停住,扯好頭髮包進黑色帽踢裡,摸著凍得有些痛的耳朵,好好蓋在側髮與帽子後面。
拖拖拉拉走到纜車售票亭,購買票券這件事已經得心應手,不像頭一次需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三人顯得漫不經心。
學姐負責交涉,亮出學生證給售票員。
售票員隨意接下,卻是開口:「所以總共兩個大人……」
我眨眨眼,覺得不對勁,還沒從發呆中反應過來,學長正低頭滑著手機,然而,學姐和氣的禮貌打斷。
「呃,三個。」
我眼神迷茫,仍是只以為售票員聽錯了我們需求,但是,始終記得學姐眼裡的誠懇,以及自迷茫中破出的好笑。
售票員凝眉沉默半晌,手指著我,問:「她幾歲?」
「二十!」學姐答得飛快且自然,盡力忍住笑意,免得顯得不嚴肅。
我茫然的神色對比售票員咧開的笑容。
我這是……與兒童票擦肩而過嗎?
Neckar,內卡河,Rhein的第四大支流。
約莫是歐洲的河都寬廣綿長,平緩不湍急,老是會不自覺趴在老橋凹凸的磚瓦扶手,靜靜發怔。
似乎沉思什麼,事實上,什麼也沒有多想。
只覺得時光很好,也很慢,如同眼前的河流,近乎看不出動靜,實際已經幾翻流動轉變。
Karl-Theodor-Brücke,橫越這條河的古橋。
來來回回多次才終於抵達對岸,與我們錯身的是成群的日本學生,熟悉的西裝制服,與空氣溫度不符的短裙一晃而過。
忍不住替她們哆嗦。
Philosophenweg,哲學家小徑。
當地人這樣說:「如果要看到完整的海德堡,最好不是在老城本身,不在纜車上去的古堡,建議要去的地方是哲學家小徑。」
沒有在另一岸找到那條蜿蜒的小路,哲學家G. W. F. Hegel經常漫步的曲徑,他也許會眺望著老橋或城堡殘壁,也許會迎接晨霧、也許會醉心於華燈初上。
不論如何,我是錯過了。
Heidelberg Schloss,海德堡城堡。
半壁斷垣,是火藥塔的遺跡。
事先做功課,總不能對歷史、對面對的沉重時代意義一無所知,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的心情一定是喪氣的。
俯視而下,極目所視,城市的房屋與植樹河流一覽無遺,走動的人物渺小得多,近乎看不見。
稀疏的陽光,高處確實不勝寒,風過境耳朵,喧囂著冬天到來,縮著脖子、縮著手腳,前一秒在鏡頭下笑得陽光燦爛,頃刻迅速躲進光照之處。
漫無目的的閒適模樣,經常被拜託去幫忙拍照。那句請託的德文我是聽不懂得,眼見他們遞來的手機,自行體悟。
Elizabeth's Gate,伊莉莎白門。
well-beloved wife Elizabeth,獻給摯愛的老婆伊麗莎白。
不起眼的古老拱門,樸素平實矗立在必經之處,如果不是學長停下來,又或是,偷偷聽見大陸的旅遊團對話,導遊朗聲介紹著。
我們真會糊里糊塗經過,一眼都沒有多瞧。
聽說在此門面前合照的情侶能成為夫妻,聽說,幸好我只是和學長拖沓著步伐經過,沒有後續。
酒神Perkeo在酒窖裡。
這裡有世界大的酒桶可以欣賞,踏上木板階梯,才能靠近偌大的酒桶頂端近一點,一場巡禮的路線,卻像是進入海盜船的船艙。
人潮擁擠的室內空間,一下子將我與學長姐們沖散,我傻傻佇立在吧檯前,聽著流利的德文介紹著酒品。
站在琳瑯滿目的酒品面前,想起愛喝酒的你,想起討好著說就喝一點點的你,也想起第一次親吻你特地喝了酒壯膽,突然,分不清暖的是地下室內的溫度,或是你。
那些青澀,在後來的日子成為時光裡的夢魘,所有觸碰都成為令人反胃的記憶,我終於意識到自己病了。
但是,當時確實是想給你帶一份禮物,無奈於前一星期的步行旅行,行李壓得肩膀疼痛,負載不了多一份,你也說不、說沒關係,總是心疼我。
我是替你可惜,明白你其實喜歡。
當下覺得你的口是心非挺可愛的,沒有藏好的渴望像是假裝大人的小孩子,故作成熟的從容。
網路不穩,匆匆跟你說會寄一張海德堡的冬天明信片給你,儘管我抵達的時候還是金風颯爽的秋季。
純粹的想跟你分享遍雪的城景,當作我們一起見過。
已經過了午餐時間,我們躲進餐館室內,店內依然是人滿為患,發現歐洲人的用餐時間偏晚。我縮著身子擠在小小的位置,外頭風大,不像當地人可以在露天座位喝著啤酒,從容暢快。
擅自且主動與我們並肩坐的義大利男生在我左側。
他的眉眼與笑溫和且清澈,有一個人旅行的灑脫與恣意。
意外的是,印象中俐落果決的外國人也有選擇障礙的可愛時候。當時沒有發現他並非德國人,因為他翻閱著德文菜單的姿勢十分熟稔,仔仔細細查看的模樣格外認真,溫聲低頭與服務生交談。
我後知後覺想起他也是指著菜單點餐,沒有慢聲念過菜名。
「你們那個看起很好吃。」意指我們的豬腳。
「那你的義大利麵好吃嗎?」
「很好,很不錯,我剛剛也很猶豫要吃什麼,但是還是點了這個。」
學長笑了出來,「你可以兩個都點。」
義大利人連忙擺手,瞇起的笑眼眼角有著皺褶,成熟得好看。
「太多啦,我還有這杯啤酒。」舉起超大杯的啤酒到面前。
都說德國的啤酒是純小麥,可以當成飯在食用,絕對有飽足感。
學姐喝黑麥啤酒,學長的是普通啤酒,記不清了。我依舊正常發揮,什麼也沒有喝。
「而且我剛剛是亂點的,他沒有給我英文菜單,都是德文我看不懂。」
「我們只先查了豬腳的單字。」
「對對,你們真聰明,我要學起來。」
他說起他接下來的旅途,也問起我們讀書生活。難得體會到英文的美好,可能是他沒有厚重的口音,可能我的英文聽力有微米幅度的進展,聽得倒是不吃力。
這樣的交集不過是旅途中的插曲,卻讓我記著好久好久。也許就是這份不可預期的相識,讓人期待每趟旅行,也許既是這份真誠的溫暖,讓人始終相信世界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