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09|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滄浪之水碧兮,可以濯我影 

從第一縷春芽從湖邊的軟泥里鑽出來東張西望的時候,到如今滿湖的荷葉做無窮碧的樣子時侯,我每天都要到這個昔日皇家園子裡轉上一圈。對家鄉擁有這個園子的滿足感,總在這個園子裡悠哉悠哉的踱步時顯擺出來。這時,我常常學著酸腐文人的樣子,用手中的摺扇漫不經心地打開折上,在一開一合中散了一地的清風。
沿著如意州的湖邊每每走累了的時候,恰也到了滄浪嶼,正好,要一壺嫩嫩的毛尖,坐在那,靜靜地聆聽一會兒瀑布跌落的水聲。什麼也不想,眼前一片寥落的靜寂,自我的意念,悄悄瀰漫著與滿池的碧水一樣安寧。時間長了,竟把這裡當作是另一種心靈打坐的梵凈之地。
從入夏以來,只要是進園子,我的兜里總裝著小小的數位相機,每天都要拍下大量的廉價的影像,晚上就樂此不彼的修整照片。然後就多了個欣欣然下載儲存的樂趣。後來有攝影家告訴我,拍攝最好的時候是雨後,那時,天空的塵埃都被滌凈,清凈世界裡,鏡頭裡也清凈。
中午,與朋友小酌出來,看滿天烏雲相撞,濺出滾動的雷聲,我趕緊往園子裡跑。剛進園子,雨就來了,淅瀝嘩啦的落下來,別人都慌張張地找地方躲雨,獨我施施然然的在雨中行走。我在暗忱:暑熱之夏,天降甘霖為什麼要躲避?我的身子和這個人世一樣有太多的灰塵,天洗我,如何拒之?
到了滄浪嶼的時候,我的布衣已經濕透,把它脫下搭在閣欄上,然後要壺茶,滋咋有聲,赤膊光腳,盤腿而坐,享受著天浴後的快樂與安然。
滄浪嶼是乾隆三十六景里的園中園,取蘇州滄浪亭的意境而建。閣的前面嶙峋怪石,龍爪槐相擁,錯落中彎出小徑直穿樓閣。閣的後面,一池碧水,泡著明柱撐起的樓台。而一池碧水有半池都是油綠綠的睡蓮,在細雨中被清洗得越發翠綠,透著上品玉翠的晶瑩,但玉翠是死去的石頭,又怎麼能抵得上在水上扶搖的鮮活的漾著生命的綠啊!
細雨漸漸的停下,那種雨打翠葉的細碎聲如天地的竊竊私語而趨於寧靜,陽光慢慢爬過來,開始撫摸老松,院牆,山石,隨後是睡蓮的翠葉,蓮葉上的水珠------我與王冕一樣,驚奇於水珠在荷葉上滾動的晶瑩。仿佛那是前世的幾滴淚珠輕輕滴落,讓今世的翠盞托舉著,讓你自己去辨認,以至於讓人茫然無所措。
我就蹲在水邊,蓮葉邊,塵世邊,心無旁騖的拍下這些影像。每拍完一張,我都要上下左右放大局部欣賞一遍。這時候,我突然屏住了呼吸,被我剛拍下的片子影像驚呆了:在一片蓮葉上,幾滴被雨水濺落的水珠,滾動在翠綠上,其中最大的一滴水珠上。清晰地映出一座寺廟的輪廓,寺廟的正中,隱約一個佛像端坐著,似有萬千的法相莊嚴。想到我最近曾和許多信佛的人相交甚密,我擔心沒準是我禪悟的幻覺。揉揉眼睛,再仔細看,寺廟的大殿正中,隱約中端坐的菩薩似乎正在雙手合什,我的耳邊,真的縈繞起那種天籟般的梵唱。我不由得長喏一聲:阿彌陀佛!
滄浪,青碧的水,竟於我有冥冥中換轉的因緣麼?
我想起了屈原被放逐後,游於江潭,行吟澤畔,在滄浪之水遇到了一個漁夫,兩人有一段非常精彩的對話。漁夫詢問:容顏枯槁的三閭大夫「何故而至於斯?」 屈原說:是因為「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緣故。漁夫勸說他:世道清廉可以為官造福,世道渾濁可以不理會濁泥而選擇揚其清波。到如今落個被放逐則大可不必。屈原執拗地說:如果世道黑暗,我寧願選擇投水去死。這時候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 並且唱著這樣的歌:滄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吾纓, 滄浪之水濁兮, 可以濯吾足。 邊唱邊離去, 懶得再與屈原說話。
這其實是兩種處世哲學的展示,我傾向於漁夫的觀點。屈原的死,是一種逃避,漁夫的思想,是一種進取的善巧,也就是佛理的一種化解塵世的圓融之法。如果濁世的清官都去選擇死,而不去選擇改變,那剩下的塵世不是濁而更濁了?其實,同樣是高官的周敦頤做到了,他借《愛蓮說》闡述了「出污泥而不染」的另一種圓融。
滄浪,青碧的水,青碧的一枚蓮葉上的水珠,是佛祖在須彌山上賜我與靈光驟閃的影像嗎?竟讓我想起了這麼多如水的人和事,世和理。還有那些微妙的無法言傳的禪心。據一位佛學大師說,不是普通人可以拍到佛像的,只有那些和佛教有極深淵源的人才可以做到。為此,我只有懷著感恩的心靜靜地看著滄浪之水。
晚上回到家,馬上打開電腦,用USB 連接線輸入拍攝的那枚有佛像的水珠。輸入、點開、放大。翠綠的蓮葉驟然開滿了螢幕,水珠里的樓閣廟宇更加清晰。再仔細放大觀看,竟發現這個寺廟與滄浪嶼閣相似。而那個端坐的佛像影像,竟然是我。
我恍然大悟。雨後的水珠,被陽光照射,半浸在水中的滄浪閣的影子投到水珠里,那個貌似合十的影子,正是我在胸前端著相機的倒影被精緻地裝進水珠,我被自己誤認為自己的影子是佛像。
滄浪嶼是寺廟,寺廟是滄浪嶼,我是佛,佛是我。我像當初屈原遇到的漁夫一樣,莞爾而笑,敲鍵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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