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人先生:
自你走後80余年,種種機緣巧合,舟車勞頓,我終於來到這座寺院、這個庵堂,還有這兩棵樹前。
想必你還記得,1933年你贈給鈴木大拙禪師的兩棵樹。
如今它們已枝葉茂盛,在圓覺寺的佛日庵內靜默於六月梅雨季的濕潤空氣中,無聲但有息。數不清的枝葉和樹幹在細密的水之氣泡中呼吸,平穩地舒張起伏,內外皆透徹地浸潤在這無所不在的潮濕中,與寺內致密且層次分明的綠意融為一體,漸漸地將我包裹起來。
一棵叫“泰山木”,另一棵叫“木蓮”,它們的名字皆正楷手書於長方形木牌上,立於樹旁。泰山木就是廣玉蘭,此時初夏,惜花期剛過,只剩尖瘦的綠色花心躲藏在細長而厚的葉片中,吸足了水分,靜候來年。泰山木枝幹黢黑,虯枝竭力向四面和天空伸展,和潔白如碗大、質細若白瓷的花朵是絕配。木蓮就是白玉蘭,其樹幹樹枝皆平滑,表面更斑駁,葉片小而薄,更圓潤,只在最前端冒出一點尖頭。今日雖無陽光,但在樹下仰視這些層層密密的葉片,仍見其晶瑩剔透、綠意盎然,心中蕩起這梅雨季節的幽思無限,不禁遙想初春時分淡粉白色花朵滿枝的絢爛景象。
我徘徊良久,反復咀嚼這兩棵樹的名字,側耳聆聽它們的呼吸,欲解其中真意。然而真意難解,樹人先生也從來不是直書真意之人,留下那麼多故事廢人思量,又讓人欲罷不能。
雨一直沒有落下,但水分卻浸入皮膚上每一個細小毛孔之中。一絲風也沒有,進入圓覺寺的山門只聽到池畔噴泉汩汩和山間鳥鳴,間或有遊客輕聲細語,比如我身旁兩位西洋客,手握茶盞,坐在殿外大柱旁的高臺上,面朝泰山木,侃侃而談。佛日庵內另一側有一小丘,一僧人正執帚清掃地面,嘩嘩作響,但並不擾人,也沒有擾亂我的清夢,我想一窺樹人先生真意的清夢。
我執意要為你解夢。數十年來,我細細咀嚼你的文字,嘆息你的苦悶和遭遇,欽佩你的天才和洞見,仰慕你的德行高潔。更悲哀於你慘遭利用和塗改,被人誣陷誹謗。不平啊,不平!我欲跣足而舞、鼓盆而歌,為你吶喊。
讓我來為妳解夢,這兩棵樹裡你寄託的清夢,讓我這個自我放逐出故國的孤獨者跨越重洋來尋訪你和你的夢,也是我和我的夢,就先從這兩棵樹開始。
之瑜 啟上
五月二十一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