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一樣啦!一開始,他們會要求寄錢修祖墳,再來,要買一頭牛種田,然後是蓋房子……」至今記得易鳥二十幾年前說的話,我們有類同的家庭背景,當時正討論到各自的老爸聯絡上對岸後的「經濟交流」。這樣的話裡,自然帶有幾絲嘲諷的意味。
「本來多好!哪知道兩邊通了以後就變了一個人,把家裡搞得烏煙瘴氣……」老媽三番兩次抱怨。衍生一切風暴的中心是「要錢」,但這其實只是表象。老媽絕非小氣之人,讓她心懷芥蒂的不是錢。婚前認真問老爸在大陸娶了親没?說没有!結果不但有,還生了孩子!無端從「正室」淪為「偏房」,說心裡没疙瘩是騙人的。也罷,時代悲劇嘛,「反正又不能聯絡。」不料兩岸竟有開放之日!「好吧!離開家鄉那麼久,覺得虧欠親人,彌補一點也應該,可是他又那種死個性,不能商量,動不動就發脾氣亂罵人……」如果能設身處地體諒老媽的感受,曲意疏通,應該不難化解她的心結,偏偏湖南騾子的老爸又不會「小」,開口要錢,但見老媽皺個眉、唸兩句,立刻破口大罵,當然更把她推到對立面去。
1970年代末,老爸初聯絡上大陸那幾年的「性情大變」,老媽最是備受煎熬吧。那時我已離家,不清楚詳情,後來隱約得知,衝突的高峰是畫奶奶照片那次,老媽只因建議找間比較便宜的就被罵得狗血淋頭,她再也氣不過,當晚打包行李準備走人,以她的個性,這一去絕不可能再回頭,老爸這才驚覺事態嚴重,堵在門口低聲下氣的懇求她留下。
然則老爸並未自此「悔過向善」,老戲碼仍不時上演。婚後我住家裡,首次親見,大受震撼,至今歷歷在目。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晚上,約10點鐘,老爸突然跟老媽要6萬,說明天一早有個要回去探親的同鄉來,打算買幾只金戒和美金託帶。「不會早點講喔!現在那麼晚去哪裡領?」老媽没好氣的說。老爸瞬即口不擇言的拍桌痛罵,用詞之毒烈,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跟著激動踅走的他,拍肩好言勸撫,毫無作用,他根本雙耳閉鎖,恣肆傾洩狂怒。老媽也不再多話,鐵青著臉取來存褶、印章,朝客廳茶几一甩,轉身上樓。類似場景,其後又經歷N次,冷眼看著失去理智、縱逞暴烈的父親,我不再出面勸解,內心感到厭煩,甚至是憤怒了,有時難免偏激地想:「等你不在,我們和那邊就没瓜葛了。」
老媽後來的相對淡定,只因「哀莫大於心死」,1987年搬新家時,「自我感覺良好」的老爸固仍興沖沖
「海屋添籌」「賀珍玲五十華誕」,老媽卻堅持不再與他同房,之後吃齋唸佛,也根本不找他商量。她原是那種在1950年代就敢獨排眾議,逃脫養母,自由戀愛勇嫁「外省仔」的堅毅女性,如今和老公「相敬如賓」又有何難?「哼!要不是學佛啊……」她「隱入」宗教尋求平靜,即使並未真正釋懷,也不曾在故鄉親人面前拆他的台。
對於老爸的「要錢」,我又抱著什麼態度?只要他開口,無論多困難,我會拿出來;而每次他還鄉,也總邀集弟弟們,湊個一、二千美金給他,可是,絕非「心悅誠服」。我也不是計較金錢的人,小弟赴法讀書、二弟婚前買房,都願無條件傾囊相助,所以歸根結柢,不是錢的問題,而是我没把那邊當做家人。加上眼見老爸對老媽的窮兇極惡,反感之餘,也轉生「遷怒」的情緒。
「……前前後後拿了那麼多錢,以那裡的生活水準,應該比這邊好過太多了,為什麼還一直要?如果因為錢來得容易,變得好吃懶作,不是反而害了他們……」
「……也不想想家裡的經濟狀況,房子還貸款兩百多萬,你們養小孩也正需要用錢,還不是愛吹牛讓人家以為我們過得多好……」
「……我去那裡的時候,每天晚上都有人鬼鬼祟祟的在房間外面望,一定是想找優勝打牌,看我在不敢出聲……,給的錢可能都賭掉了……」
早先,老媽背著老爸嘀咕時,我總點頭附和,表示與她同一陣線,一道無形的海峽,劃開了這個家。
其實,2000年後,兩老為「要錢」而起衝突的頻率已漸漸少了,一方面,新嬌嫁人、新明結婚,新亮也大學畢業,大陸經濟起飛,他們都就業有了收入;另方面,每半年發終身俸時,老媽留給老爸幾萬元,三節、生日我們兄弟會刻意奉上大紅包,我更每月誠心誠意的「孝敬」零用錢,這微不足道卻極具象徵意義的小舉動,是很經過一番
外在衝決與
內在思省的。「又有啦!我都没用,存在那裡。」每次從我手中接下錢時,他總笑著這麼說。「我戶頭裡面有二十多萬了吔!」他逝世前一年多,曾得意而自豪地對我說,突然想到他幾乎不曾為自己的享樂花過什麼錢,心裡感到一陣難過,讓老爸生命的最後幾年不必再開口「要錢」,至少減輕了我此刻的內疚。
「……還鄉探親,是親人團圓,重在情義,你卻嫌我給錢太少。本來不想提錢的事,你逼我說出來。六條金項鍊、乙枚戒指(值乙千多美金)、電冰箱、張家界12人旅遊開支及零星付支外,先后交給你父親2200元美金,合計金飾3000以上美元。爺爺一向潔身自愛,痛恨貪官污吏,靠薪水養家、培養四個叔叔。如果有錢,買房子還去銀行貸款二百多萬?……你不體諒爺爺處境……把爺爺當成財神爺,錢比爺爺重要嗎?……
……彭國建是我母親娘家香火繼承人,家貧想蓋房子,錢不夠用,我要對得起母親和外家,才送乙千美金幫助,用意激發他把房子蓋起來,使其居之有屋,也是在求自己心安,其他我給過誰?你不瞭解這層關係和意義,就責備挖苦說:『黑白不分,有錢的人愛面子,受人家利用、愚弄。』自古朋友有通財、濟困之義,何況是親戚呢?你父親也慷慨助人,連父親也罵進去,你將來做人,難道一毛不拔、光顧自己嗎?」……
(復長孫新明函1995、2、12)
「該死!」從老爸遺稿中讀到這封信的抄件時,我不禁脫口自責,酸了鼻樑,看他寫給新明,覺得也是寫給我,我們的不成熟、小心眼,讓他在那些年受了多少說不出的苦。想像他返鄉時,一定說台灣妻子多賢慧、孩子多孝順,多麼樂意他拿錢回去;在這邊,又說那裡的兒孫多懂事、對他多好,根本不在乎他有没有金援;而據我所知,除了外家,對家境清貧的同輩親故或其後代,他都會視情況資助,卻必須對新明謊稱:「其他我給過誰?」原來,他並非「也不想想家裡的經濟狀況」,亦非「愛吹牛讓人家以為我們過得多好」,在
一分溺愛、九分苦難中成長,無緣養成良好EQ,卻保有赤子之心的他,只是以一種十分「任性」、「笨拙」的方式,努力維持著「內在世界」的平衡,而那個世界是既忠且孝、有情有義的。
【這本「平居隨筆」是老爸自1994.12.25至1996.4.20的雜記】
【「平居隨筆」中老爸「復長孫新明函」抄稿局部】
【老爸返鄉的順道旅遊。左:皇雩仙;右2張:張家界。】
【老爸返鄉的順道旅遊。左上:黃龍洞;左下:六奇閣;右上:天子山;下中:金鞭溪;右下:白沙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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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遠,你們都要上班,乾脆包個禮就好了!」
當新亮通知要結婚時,老媽說,但對老爸有承諾的我,自始覺得應該去參加,他們來奔喪時,也曾預做邀請,當時我也答應了的。最後由我和三弟同去。
「奶奶没錢,包一千二可以了吧!」老媽說。
「没關係,不用妳出啦,我來處理。」我答。
出發前夕,與妻在房間,分別包了老媽和我們四兄弟的禮金,另外,點了那邊家人數目,依輩份高低分包金額不等的壓歲錢,以老媽的名義發給。是多是少,我自有衡量,老爸在,大概也是這樣,如他所說:「重在情義」。
【故鄉習俗,賓客在婚禮前一天將禮金送到家裡,這是婚禮前夕玲玲正在清點整理,我請她擺好POSE照一張,她說:『大叔!你要拍我過路財神的樣子嗎?』新明娶到她這個好老婆,如今待人處世都成熟太多了。】
……「你父親怕我貧窮,還鄉没有錢花,餵了八條猪,準備貼補;你母親也對我說:『爸!不要擔心錢。』他倆的賢孝,使我感動、安慰,見人就說:『好子弟!好媳婦!』」……
(同前,復長孫新明函)
「我什麼都不要!把巴都不在了……」大哥再也說不下去,淚如泉湧。當時,我請來台奔喪的他簽署老爸的現金遺產分配協議書,任我們怎樣說明這是應該給他的,手續上也需要,他就是推拒,最後只好請新明代簽。那時,我的心裡已完全認同他這個大哥了。
「你把拔會常打牌輸錢嗎?」在家鄉,到了晚上,許多親友會來圍聚在一樓房間玩牌,我悄悄的問新亮。
「不會!他不常打,只在旁邊看,就玩也玩得小,他的錢很多都給親戚朋友借去了,人家没還也不好意思要!」新亮說。
我後來才從波波口中得知,有賭錢問題的是新亮。
「他是最小的嘛!當年讀大學時,爺爺直接匯錢給他,在學校就過得比別人好,有時候和同學玩上幾把,迷上了,現在只要有人一叫就去,坐下來就不走,拿了我皮包的錢也不講……」新婚之日的晚上,新亮在一樓打牌,波波在二樓訴苦:「大叔、三叔,你們是他最親的長輩,有機會勸勸他……」
【晚上親朋圍聚打牌,有人賭、有人看,當閃光燈一閃,全部人都吃驚地轉過頭來,見是我,才「哦!」一聲繼續。新明說:「他們打牌不喜歡人家照相,會抓的。」】
【婚宴過後的下午,新亮在二樓和同學、親戚打牌,波波請他陪我們一起到村裡走走,叫到快發飇他才依依不捨的離開牌桌。】
「你們姊弟,是我直系的孫兒女,要你們上學,是為你們好,也是應該關心。為使你們安心求學,不要操心錢的問題,才對你姊姊提到接濟的事……」
(同前,復長孫新明函)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年紀輕輕而有重視教育的爺爺慷慨奧援的新亮,確實可能缺乏足夠的人生體驗與自制力而放縱自己,因此,我是真正站在親叔叔的立場感到關切與擔憂,心心念念構思著要如何加以開導。回台灣的那一天,新亮夫婦送我們到機場,在出關前,我語重心長的說:「新亮,波波賢慧又能幹,你要好好珍惜,和她一起努力拚事業啊!」
還鄉期間,除了住大哥家4天,前後在長沙、株州共住了3晚,旅館、餐廳與逛附近景點的消費,都是侄兒、媳們搶著買單,我遂任由他們去,只默算花費,離別前,包了足夠COVER的紅包,衷心想著,這些孩子都在初就業或創業的階段,哪能讓他們為了招待親戚而大傷荷包呢?他們不收,我就說:「這是大叔給的啊!拿著,拿著。」
回到台灣,我格外掛慮著新亮、波波這對小夫婦,可是3個月後打電話想探問情況,卻總得到:「您撥打的用戶已暫停服務……」的答錄,撥玲玲手機又是空號,真不知怎麼回事?只好痴等著他們看誰打電話來再問個究竟。
【在長沙黃花機場等候出境,新亮和波波送行,我覓了個新亮不在的空檔,給了波波足以支應這些天開銷還有餘的紅包。臨出關,更語重心長的對新亮說了幾句話。分別至今已4個多月,卻無法聯絡上他們,心裡頗為掛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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