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珍玲五十誕辰兼感懷二首
艱苦同嘗丗二春,相夫教子著賢聲;欣逢五秩桃兮日,海屋添籌百福臻。
聚少離多各體仁,敢忘夙昔仰槐辛;自憐弱羽難高舉,歸向書琴樂晚春。
1987年底我們搬進現住房子時,老爸非常興奮,適逢老媽五十誕辰將屆,便說是她的壽禮。後來房地產大漲,他更得意了,逢人就說自己做了非常明智的決定。其實,下決心買房的主要是老媽與妻,初問老爸意見,他還說我們哪來那麼多錢?他一輩子不懂理財,左手領到薪水,右手交給老媽,反正平常都公家搭伙、住宿舍,只管休假打牙祭、過年添新衣時有錢花就好。
【剛遷入新居的老爸非常興奮,手繪每層樓的平面圖,命曰「海屋添籌」,要我們兄弟、媳婦「存之」。】
【在三樓平面圖末題「珍玲五十誕辰感懷」詩,右下角另有「海萍」的署名。】
【老爸在心愛的房子與杜鵑前留影】
「如果他早聽我的,賺的才多咧!」老媽指的是四十幾年前她曾看中水湳大鵬國小邊一棟8萬元的透天厝,不過老爸斷然否決,理由是錢不夠,他没有貸款的觀念。
曾經滄海難為水,年少大江南北的老爸,晚年變成足不出戶的「宅老」,就連北上二弟、三弟家也不願多待。他對「舊居」的迷戀,幾已到偏執的地步。前院草坪正中,擺了一盆杜鵑,原是性愛花草的老媽買的,老爸退休後卻視之為「禁臠」,不准人「染指」,就連花季過後老媽想要略加修剪都不行,為此
兩老屢起衝突。
【老爸在盛開的杜鵑「禁臠」前留影】
【老爸不在,老媽可以「為所欲為」了,這是今年開花後被她「修理」的杜鵑。】
一樓的裝潢,過了二十年已顯斑剥破落,打算重新裝潢,妻找來朋友推介的設計師,前前後後看了,提出初步建議,不料與老爸溝通時,火山瞬間爆發,劈頭說是老媽當年智慧的結晶,誰都不能動!跟他解釋已獲老媽同意,根本聽不進去,衝口而出:「要改除非等我死了……」這等激烈孩氣的叫囂,我們已頗習慣,但設計師哪見過這陣仗?連連「老伯放心,不改,不改……」的落荒而逃。隔天,老爸倒像妥協似的說:「如果完全照原樣重做,那還可以!」我又好氣、又好笑,跟老媽吵架時,曾罵她笨得跟豬一樣,幾時變成那麼珍惜她的「智慧財產」了?心裡嘀咕:「那你自己出錢,我不幹!」懶得再理他。
没想到那是最後一次聽老爸講「不吉利」的話,轉眼他在熟悉的環境離開人世已過兩年,妻雖偶或重提裝潢之事,我都意興闌珊,倒不為了紀念什麼而思維持現狀,只是當初好不容易鼓勇打算面對施工期間的雜亂、不便而頓受「重挫」,如今實在提不起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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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鄉感賦二首
場屋新遷舊徑荒,霜風紅葉伴殘陽;婆娑銀杏猶生意,老共蘭階散晚芳。
半耕半讀祖恩隆,一夕風波世業空;愧我丹心輸歲月,奮庸千里有遺風。
【父親拍的故居照片,背後註記:「睹老屋 憶童年 懷祖先 1999、7、12。」當時週邊都還是稻田。】
【「婆娑銀杏猶生意」!老爸返鄉時拍的「白果樹」照片。】
「我們的房子是全鄉最大、最好的……母親說挖地基的時候,發現下面土質鬆,打了幾十根大杉木進去,很花錢……」
「…門前有兩個池塘,生了很多草魚,想吃就去抓……母親把魚肉切得一條條用油酥,讓我帶去學校當私菜……」
「池塘邊有一棵大白果樹,每年春天喜鵲都來上面做窩……」
「我喜歡打籃球,在屋子邊做了個籃球場,全鄉只有我家裡有……」
「家門前不遠有條小河,夏天常去跳水、游泳……」
「…對父親没什麼印象,只記得很小的時候,一天夜裡被吵醒,有個人抱著我親,鬍子扎得臉痛,我迷迷糊糊看見院子裡很多人和馬……後來問母親抱我的人是誰?她說:『傻孩子!是你父親啊……』」
「…有一次村裡獵戶打到一隻黃斑虎,祖母花了幾個臉盆的袁大頭買下整付虎骨,在院子熬了幾天幾夜做虎膏,以後每次挖一點燉湯要我喝,那東西腥得個要死,我常趁她們不注意,偷偷倒在水溝裡……」
2012年1月30日,到大哥家的第二天,早餐後,新明、玲玲領我和三弟來趟故鄉巡禮,父親或不無誇張的深情憶述過千百遍的老家,終於呈現在眼前了,我知道老爸初次還鄉時它就只剩斷垣殘壁,僅能憑弔而已,但:「白果樹在哪裡?」我問新明,因為當年「婆娑銀杏猶生意」讓老爸驚喜無比。
「那裡!」新明指著池水:「根爛了,倒了差不多十年了。」見不到心目中老家象徵的喬木,我感到有些失落。
【應是老爸少時戲水、游泳的小河,新明說以前很深,現今因為淤沙而越來越淺。】
【如今的老屋遺址,奶奶葬在背景那座山上。】
【銀杏已倒在池塘裡,那橫躺一柱、突出長草的就是。】
【憑弔老爸故居遺跡的三弟】
【1/31婚宴後我們又來了一次,在故鄉期間唯一出太陽的下午。】
【1/31下午,戀戀故人年已87的生喜伯也陪著我們走了一遭,背景中的新房子都是近幾年才蓋的。】
「我們小時候,這棟房子住了四家人!」新明說。不需講白,那是政府「共產」的「德政」,「土豪、劣紳、反動派」家屬,「一夕風波世業空」還算便宜了。
1979年,父親軍職外調,隔年聯絡上故鄉家人後,金援他們起新房子,那是棟鄉下傳統的兩層紅磚樓,老爸前三次回來都住裡面,但我和三弟住的是1999年再度出資興建的,位於鄉幹道邊,是老爸出面斡旋才獲分配的地,雖然在解放前本是自家產業。
【老爸初次還鄉,在第一棟新起的房子前全家留影,當時守了四十幾年活寡的大媽還在。】
【如今第一棟新房也已荒廢多年,但圖左那棟同期蓋的房子,「鄰居」仍住在裡面,2/1還請我們去吃午飯。】
「我要建材全部比照台灣,鄉裡没有的,就到縣裡去買……」
「起三層樓,每層5個房間,將來我們全家去都住得下……」
「是全鄉最大、最好的房子……」
這棟被老媽暗指為打腫臉充胖的新屋,卻是老爸「衣錦還鄉」的象徵,無視在家裡引起怎樣的紛擾,他得意洋洋地到處講說。
「……我告訴他們,新家一定要注重衛生,要多裝燈,還要拉水管到家裡,動物和人要分開……」老媽初次陪著回去時,對於家禽家畜滿地亂走、亂拉,甚至上桌與人爭食,十分駭怪,老爸實在也看不下去,因此特加叮嚀。
故鄉巡禮
梁園頹廢久,卜宅翠微新;擇處親仁里,適情宜養真。
崎嶇苦跗蹋,鑿飲遠江濱;平野靡花蝶,林喬盡斧薪。
衛生仍舊貫,環保守因循;世態卑原憲,人情恥買臣。
愁無啼曉鳥,喜有問遺人;教化文翁遠,喁喁雨露臻。
果真「教化文翁遠」,「現代好國民」並非一蹴可幾,大哥他們仍帶著農民的質樸本性與生活陋習遷入「全鄉最大、最好的房子」。第一天到,在正廳晚餐時,有隻大豬直想闖進客廳,或因有客才硬把牠推關門外;果皮紙屑、魚刺肉骨、花生瓜子殼,全都隨手擲地,剛開始我還不斷找垃圾桶,最後只好入境問俗;所有房間都一燈熒熒(這也與電力不足有關),衛浴設備俱全但没水。所以我與三弟的房間打理得那麼整潔才格外令人感動。
無論如何,房子早蓋比晚蓋好,新亮說,現在要蓋這樣的房子,至少要花當年4倍的錢。同理,早買比晚買好,新明、玲玲3年多前在株州荷塘區買的公寓,現在也翻了一番。「我看好了打算買,但新明說哪來的錢?我告訴他,你只管點頭,我有辦法……」玲玲敘述當初買房的經過,怎麼跟我們家若合符節?!她必能幫夫、興家的幹練,老爸當年自是看在眼裡的,所以在加護病房的最後一夜從話筒中聽完她的「保證」,便放下了對彼岸的罣念。
故鄉歸來,我不時想著,那棟有15間房的大宅,會有如老爸所願的全家齊聚的一天嗎?
【1999年,接近完工前的第二棟新房,即目前所住的。左下角也看得到別家新房正在蓋。】
【2001年,老媽陪老爸返鄉,同為新明、玲玲主持婚禮,一家人在新樓前留影。】
【2001年,新樓內部二樓起居室,最右為玲玲。】
【2012年,我返鄉時的二樓起居室,看得出已有很大改變。頭上戴花的女孩是新明的新娘波波。】
【三弟正在拍「新居」,轉眼間這些房子都有十年以上歷史了。】
【我從來都不認為老爸出錢蓋的是「全鄉最大、最好的房子」(當然,如果是情感上的,就另當別論了。)就算真的是,現在也絕對比不上「後起之秀」了。圖中左上應是十幾年前蓋的「集合住宅」,算是村裡較熱鬧的地方。其他3張照片可見到處都在蓋新的「豪宅」,它們不斷改變著故鄉的風貌。】
【大哥家門前的垃圾集中區,在台灣已是40年以前的景象了。注意到那些燒過的煤球了嗎?大約我幼稚園時期也見老媽用過。】
【這口井離大哥家約100公尺,幾百年來是村子的主要水源,雖然現在全鄉用水改引自「皇雩仙」,村民仍頗習於飲、用,尤其冬天,它遠為溫暖。圖中故鄉親人很自然的杓起就喝,我和三弟只敢洗洗手而已。】
【電力不足,也没瓦斯,用大灶燒水,再灌入熱水瓶。大哥家的熱水瓶怕不有十來只。】
【水只引到廚房,衛浴間有管無水,冬天想洗熱水澡是不可能,睡前泡泡腳就不錯了。說實在,儘管充滿人情味,但這棟大宅本身,只是徒具現代化的空殼而已。】
【2月3日返台前夕,在株州荷塘區新明、玲玲的小窩,他們夫婦親作羮湯請我們吃飯。照片中可見小小的客廳、廚房與2間臥室。除了過年期間,故鄉那棟大宅就只有大哥、大嫂兩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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