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那些懷著無法宣之以口的感情、且不願其於時光長河中逐漸淡去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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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方向
「前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新來的客人緩緩地向我說道,他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是個男孩,年紀看上去差不多十六、七歲。
桌上的托盤有一杯花茶和一杯咖啡,男孩選擇了花茶。
「......在夢裡,我身於一個如同畢業典禮會場的場景裡,臺上有兩個人在對臺下致詞,他們兩個都是我的國中同學。」
「而我的周遭坐的都是我不認識的人,除了我的左手邊的座位,那個座位上......坐著芷涵。她也是我的國中同學。」
「我不是那種喜歡和女生混在一起的男生,我下課和午餐時間一定是和班上其他男生聚在一起玩電動,但在這些以外的時間,我還是會和一些我朋友以外的人互動,而芷涵就是其中一個,班上換座位時,她常常抽到我左邊的位置,我們十分聊得來。」男孩盯著桌面,臉上露出一絲絲微笑。
「三年級時,我和班上一位『風雲人物』鬧翻了。當時,朋友以外的同學都突然停止和我互動了,除了公務,甚至有時連公務上也選擇忽略我。過了不久,有些朋友也開始對我冷淡了。」男孩輕啜了一口手中的花茶。
「可是芷涵......她沒有因為那位同學的影響力而改變,她對待我的方式依舊和以往一樣。」
「在我心目中,她就像是太陽退去之後卻依然在遠方靜靜眷顧著我的月亮......」
「後來,升到了高中。我們的學校是私立學校,幾乎所有的學生都是從國中直升上來的,而班級則是男女分棟,男生和女生被分在不同的大樓,所以我和芷涵基本上是不怎麼會碰面的。但每當我每次在走廊上走往學校唯一一間合作社時,都會暗暗地期望著芷涵會出現,帶著那使我嘴角不禁上揚的笑容對我打招呼。」
「但......慢慢的,我們開始不互相打招呼了。剛升上高中時,大家都會和分在同班、和自己以前同班的同學走在一塊,但漸漸地當大家都熟悉的時候,身旁一起走著的人大概也就換了人。而芷涵也不例外,差不多開學後三、四個月,她身旁一起走著的人便是我不認識的人了......我開始害怕向她打招呼,就算是很明確地感受到她的眼神看向我,我也只會假裝沒察覺似地低著頭,快步地和她擦肩而過。」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逃避,而我給了自己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為了不讓芷涵的朋友知道她和我這種公敵一般的人物扯上關係。」
「但......經過一段時間後,我思考出了我逃避的真正理由。我想,我應該是害怕芷涵的朋友知道我和那位『風雲人物』鬧翻的事,並且認出我,而芷涵也跟著她一起在我背後低聲地笑著......一起講我著的壞話......」男孩搖了搖頭。
「後來,我認為我這樣的心態不應該持續下去。我下定決心,下次遇到芷涵時,不管她身邊站著誰,我都要和她打招呼,用我最燦爛的笑容。」
「於是在我下定決心的幾天後,我在福利社外的走廊遇到了她,並且運氣十分好地,她的身旁沒有其他人。我深地吸了一口氣,準備向她打招呼。」
「此時,她抬起了頭,剛好對到了我的視線。她馬上皺起眉頭,一副不想見到我似地將頭撇向另一邊,快步地離開了我的身旁......」
男孩嘆了口氣,說:
「我想......她大概是對於我三番兩次地無視她而感到厭煩了吧?」他臉上露出了淡淡悲傷的無奈表情。
「我當下是感到非常遺憾,覺得只因為我的懦弱和不信任便葬送了一段友誼,覺得自己是如此地愚蠢及可笑。但也沒有辦法,於是我只好放下這一切,我一直都是一個擅長放下的人......在當下我就這樣心甘情願地接受了這個結局。因為,這也沒有什麼可以解決的方法,就只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彼此慢慢地變成陌生人......」
他的眼神緩緩地從遠方拉回來,搖了搖頭,停止說他的過往:
「回到夢境......在夢裡,我當時似乎是要引起芷涵注意般地一直左顧右盼,假裝在尋找其他認識的人。」
「此時,她冷冷地說了一句:你是有什麼毛病?」
「她的語氣不是從前那種假裝嫌棄的口吻,而是轉變成了一朵朵冰製的帶刺玫瑰......」
「我停下動作,默默地低下了頭,過了幾秒,我輕輕地向她說了一聲:對不起。」
「突然,她的眼角泛起了淚光,用著低聲到令人聽不清楚的聲音說:又不是你的錯......」
「......然後她就不說話了,就這樣一語不發地坐到典禮結束。我看著她起身,離開禮堂,目送她背著書包的背影緩緩走出校門......夢就結束了。」
「我醒來時,覺得心裡舒坦多了,但我總覺得這個夢只是在安慰我自己而已......」
男孩便沒有再說下去了。
我點了點頭,終於開口說話:「這就是你的夢......」我繼續接著說道:「從你試圖引起她的注意,就可以知道你還是有一絲絲的潛意識沒有放棄。你還是想要和她打招呼,還是想要和她說話,還是想要看到她的笑容。」
「而你已經知道結局了,沒錯,她只會一眼都不看你地走掉,甚至還會在臉上顯露出不悅的表情,讓你更傷心。」
「但,你還是希望著,希望著自己能向她說句對不起,向自己親手毀滅的這段友誼說聲對不起,向自己造成、無法挽回的局面說聲對不起。」
「而你也期望著她能明白你的苦衷,原諒這一切。但是,你也知道要讓她原諒你應該是幾乎不可能的,所以只敢將自己最小卻又最深沉的期望——————她明白你的苦衷並包容你的懦弱,放入夢中。」
我深吸了一口氣,停住,說:「所以,你真的放棄了嗎?」我停頓了一下。「......不,應該要說,你真的打算就這樣放棄嗎?即便你的潛意識還在掙扎著?」
他抬起了頭,又在瞬間垂了回去。「但......也沒有什麼方法可以挽回了吧?不管怎麼想......」他的臉上依舊掛著那淡淡的悲傷。
我打斷了他,說:「方法有千萬種,只是看你有沒有『心』去達成而已。」
「我......」
「你該不會以為在夢裡道歉就可以了吧?就如同你自己說的,這只是在安慰自己罷了,難道你不想讓她知道你的苦衷嗎?難道你不想讓她知道你真的很想對她說聲對不起嗎?」
「我......」
「藉口有千萬種,而重點是這裡。」我將身子傾向他,指尖輕點著自己的的胸膛。「重點是『心』朝著的方向,而不是最平穩的路。我們不能因千萬種的畏懼,而迷失了航線。」
少年沒有回答。
我陪他坐到了預定打烊的時間。
我們走出了門口。
「我想......」在我拉下鐵捲門時,他說話了。「......我想,我知道我的『心』的方向了......」
我笑了笑。「那很好啊。」我說。
他愣了兩秒,看到我沒有要追問的意思,他便說:「那麼......我先走了,謝謝你今天陪我聊了這麼久。」
「沒什麼,這就是我的工作,路上小心。」
「好,再見。」
「再見。」
看著他逐漸消失的背影,我的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了一絲絲的微笑。
「......『心』的方向,自己知道就夠了。」
初夏的太陽仍垂在西邊,遠方的山難得地清晰,反射著夕陽的餘暉。我走著和他反方向的路線,走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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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鑰匙
週六的早晨,下著綿綿細雨。在進入梅雨季後,高雄已經斷斷續續地下了兩個星期的雨。
在我喝完第二杯咖啡時,騎樓傳來了一陣清脆的腳步聲,是今天早上打電話來的客人。
客人走到了門前,將手裡的雨傘放在門外的桶子內,轉身,緩緩地推開了厚重的玻璃門。
「您好。」我起身,朝他點頭,順手將另一個馬克杯擺到了桌上,注滿咖啡。
他也朝我點了點頭,然後坐下。
客人的年紀看起來應該剛過四十,稍稍寬闊的肩膀似乎顯示著他有健身的習慣。
他啜飲了一口咖啡,沒有向我說他的夢境,反而陷入了沉默。
這在意料之中,畢竟成年男子相較於其它族群比較不擅長表達內心深處的事物和想法。
過了一分多鐘,他才緩緩地開口說道:
「我是一位高中老師,快當二十年了,對於學生的管教一直都十分嚴厲,我教過的學生似乎都不怎麼喜歡我,但我自己也不是非常在意。」
我點了點頭,用眼神鼓勵他繼續講下去。
「而今年我依然對我教的這一屆的學生十分嚴厲......」
「......兩個月前,我因為一些態度上的小小問題而把一位女學生罵到哭了。後來,我內心稍稍地感到過意不去,於是為了不要讓師生們的關係變得尷尬,我隔天便在大家面前對她開了一個小玩笑,以增加自己的親切感。
我在她上課睡著的時候在同學面前將她熟睡的臉用手機拍了起來,然後叫醒她,並且將剛才所拍攝的照片拿給她看,她一看到就立刻生氣了,不久之後便告到了性平會。
當班上其他學生知道那個女學生將事情鬧大後,每個人在我上課時都帶著異樣的表情,要描述的話,就像是有個英雄打敗了魔王,但又不敢笑得那麼開懷的表情。
大家都知道,包括那個女學生,甚至可能連性平會都知道那只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但他們都假裝不知道......
從那天開始,我上課的時候便只會上課程的內容,不再管手機和秩序......
從那天開始,我每晚都會做夢。
夢裡,我待在一個昏暗、沒有開燈的教室裡,站在講臺上一動也不動,而講臺下方空盪盪地沒有學生,教室的門窗全部被鎖住了無法打開,但在夢裡,我並沒有試著離開這間教室。
每天的夢都一樣,在夢裡就一直靜靜地站在講臺上,窗外下著大雨,就這樣一直站到我醒來,離開夢境。
但我知道我沒有離開,我一直都在裡面......在那間教室裡面......
......一天接著一天......
昨天,性平會的判定結果出來了,我可以只留下紀錄而不遭到處分,但我無法再教我現在所任教的班級。
年終獎金沒有被扣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但我的心裡卻總是有種被什麼東西哽住的感覺。
當晚,我又做了夢,情境跟先前一樣,我佇立在講臺上一動也不動,但在最後,我動了。
我拉開講桌的抽屜,裡頭只放了一封信,我將信拿了出來,拆開,裡面放了一把鑰匙,我將它拿在手上,心中填塞著猶豫,過了幾秒,我握緊了鑰匙,走向了教室緊閉的前門,將鑰匙插進了鎖孔,深吸一口氣,轉開門鎖。
我緩緩拉開了門,卻發現外頭根本沒有下著大雨,迎面而來的反而是一片寧靜的夜,風靜靜地吹,一輪滿月斜斜地掛在遠方,月光照進了門,無聲無息地照亮了整個教室......」
「到這裡我就醒來了......我躺在床上,仔細地品嚐著夢裡的情境,嘗試理解,卻完全無法了解我的潛意識所想表達的想法......於是,我就打算來這裡,尋找那個被隱藏起來的答案。」他看著我,眼神表明著他已經講完了。
「好。」我微笑地看著他,點點頭,並開始為他解說他的夢境:「在夢裡,那個教室是一個『繭』。我想,您應該有時會不知如何與這世界的人互動吧?而當因此而受傷的時候,內心就會築起『繭』,躲在裡頭療傷。『繭』的牆壁有時厚,有時薄,牆壁的厚度會依受傷程度而不同,而當它逐漸被時光磨去,牆面磨出一個洞時,就是內心該出來的時候了。
教室是『繭』,而外頭的雨聲是內心自己想像出來的外人的嘲諷、揶揄、耳語、低笑。雨聲在半透光的『繭』外雜亂無章地狂奏著,昏暗的『繭』裡則是充斥著無聲的孤寂。
而昨天的塵埃落定讓您稍稍地安了心,但內心依然充滿著對他人的不信任,所以你依然做了那個夢,回到了『繭』裡。
而因為事情成了定局,內心反而從提心吊膽平復回到如止水一般。
但您的內心還是暗地裡期望著,期望著有人知道,並且告訴大家,那個玩笑根本不算什麼,揭開大家根本只是在裝傻的事實罷了,期望著有個人能給您一把離開『繭』的鑰匙,讓您能提早離開,提早讓您再次看到人性光輝的鑰匙......就算現在只是幽微的月光也沒有關係......」
「......我說的沒錯吧?」我微笑地看著他,喝了一口咖啡。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微微地點了點頭。
「不過我最後還是想說一些話。」我說。
「現實中,那個裝著鑰匙的信封出現的可能性不會很大,所以別期待別人了,如果想提早再次見到那『繭』外的光,必須由自己開始振作起來。」
「......有句話說:不要因為一個不愛你的人,而放棄了愛九十九個人的機會。」
他聽完這段話,若有所思地靜靜喝完了咖啡。
當他放下馬克杯,我發現他從進門以來一直緊繃著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絲的微笑。
「謝謝。」他說,臉上的微笑又擴大了一點點。
「不會。」我也報以微笑。
我很開心,畢竟,他人的微笑就是我開這間店的原因。
我目送他的背影走出了門口,他拿起傘,回頭向我點了點頭。
我也向他點頭,比了個再見的手勢。
陰雨一直不停地下著,但,我想不久之後就會出太陽了吧?
那時,一定會有著美麗的彩虹掛在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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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回聲
今天高雄依舊陰雨綿綿,原先車水馬龍的街上僅有幾個行人打著傘。而我在店裡乾坐了一整個上午,卻沒有等到任何一個客人光臨。
正當我打算提早打烊時,店門傳來了一陣微弱的敲門聲。我探頭看向玻璃門外,看到了一位坐在輪椅上的女孩。
我走出門,緩緩地將她推了進來。
「謝謝。」女孩有禮貌地說。
「不會。」我倒了一杯咖啡放到了她的桌前。
女孩的舉止有些拘謹,看上去應該十分怕生。
「我們可以開始了。」我提醒她。
她似乎有點被嚇到了。「好……好的……」
我笑著對她點點頭,希望能卸下她的心防。
「我……我……前幾天做了一個夢……」
「……不……應該要先從雅妮的事說起……」女孩輕輕搖了搖頭。
「雅妮是我的同學,我們雖然稱不上好朋友,但我們興趣十分相近,都十分喜歡日本的動畫,尤其是像最近剛播出的『冰菓』那種類型的動畫,我們只要回家一在網路上聊起來,就幾乎停不住。」
「雅妮的個性十分內向,我跟她比起來就像是獅子和小白兔……這個比喻……好像不是那麼地貼切。」女孩輕輕地笑了笑,露出了害羞的表情,但似乎不再先前那樣拘謹了。
「雅妮在班上和我感情最好,每當我下課想上廁所時,因為腳不方便,所以都是她推我去,而分組報告我們也都總是先找彼此。」
女孩端起了咖啡,啜了一口,繼續說道:「雅妮在班上的人緣不是很好,她性格內向,外表也不是特別討喜,所以她在班上除了我也沒什麼人會和她說話。」
「但雅妮十分地會跳舞,她有時候會將自己的舞蹈拍成影片,上傳到YouTube上,跟大家分享她的心得,我想這是她唯一不會內向的時侯了吧……」
「某天,班上有人在網路上發現了她的影片,沒過多久,全班都知道了雅妮在拍影片的事。而班上一群比較活躍的『風雲人物』便開始帶頭排擠雅妮了。
他們不懂為什麼一個在班上幾乎一句話都不會說的女孩,在網路上卻能比他們更出風頭。
他們開始在下課或中餐的時侯圍在一圈看著手機裡雅妮在YouTube上的舞蹈影片,用明顯故意的音量大聲嘲笑著雅妮的動作,儘管他們都是外行人,完全不懂何謂藝術,但他們依然對這種消遣樂此不疲。
因為他們的嘲笑,雅妮發影片的頻率開始逐漸下降,到後來可以說是停止發片了,而她甚至開始對跳舞感到痛苦,連她最愛的社團課都選擇直接翹掉,獨自待在校園的某個角落,臉上的笑容一天一天地減少……
但我沒有介入,應該說……我不敢,我太懦弱了,我甚至不敢和雅妮談起那些事,我沒有勇氣和任何人作對,而雅妮也似乎是察覺到我的難處,聊天時都溫柔地避開那些話題。」
女孩又再次啜飲了一口咖啡,細細地將咖啡分成幾次嚥下。
「冬天,學校舉辦了運動會,依照慣例開場一定會有化妝遊行,而在過去國中的時侯,為了不要造成同學麻煩,我每年都會在運動會那天請假,但不知為何,今年在運動會前幾天,那些主導著班級事務的『風雲人物』們竟然主動向我提起希望我能參加這次的化妝遊行,說他們會幫我處理好輪椅的裝飾和遊行進場的路線。
說實話,關於能參加運動會我覺得挺開心的。
化妝遊行有一個環節是跳舞,雖然我的腳不方便,但是手部的動作我也是得學,所以我有時候放學也會留下來一起練習。
而有一次在練習的時侯,『風雲人物』們聊起了雅妮的舞蹈,並開始嘲笑。突然,其中一個人轉頭向我問道:『陳雅妮是不是跟妳很要好啊?』
『沒……沒有啊……』我不知為何有點虛心地否認。
『哈,跟我們想得一樣,她大概只是想要顯得她會關心弱勢罷了!真噁心!』
那個人說完,馬上被他的同伴們馬上糾正說人家才不是弱勢什麼之類的話,然後他們就就開始自顧自地繼續嘲笑雅妮的舞蹈,以及她的種種。
從那之後我和雅妮就漸行漸遠了,精確來說,應該是我單方面疏遠了她,而她也體貼地配合著我,我下課開始學著自己去上廁所,回家在網路上也不太常和她聊天了,慢慢地,我們之間的互動幾乎回到了零。
就一直這樣到了夏天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六月,某天放學時,一位同學私底下帶我到了某個社團的社辦,說要給我點驚喜。過沒多久,班上的其他同學也都帶著書包來了,我看到有人的手上端著蛋糕,上頭點著蠟燭,我才發覺同學們竟然為我辦了生日派對。
我十分開心,沒想到同學們竟然那麼有心。我仔細環顧四周,發現全班的同學都到了,可是唯獨沒有雅妮的身影,我一直看著門口等待她出現。風雲人物中帶頭的女孩催促著,要我去吹蠟燭,我小心翼翼地向她說道:「可是雅妮還沒來……」
另一位站在我身旁的風雲人物聽到了便大聲地笑著說道:『妳也太幽默了吧?我們怎麼會邀一個不屬於班上的人來?況且她之前還想靠著關心妳來顯得自己很高尚呢!這麼偽善又假惺惺的邊緣人,我們怎麼可能會邀請她呢?』
我沒有回答,在吹完蠟燭後,我趁那些風雲人物圍在一群切蛋糕來吃時,偷偷向班上其他某些同學問為什麼大家要幫我辦生日派對,還有雅妮為什麼不知道這件事。他們憤怒地告訴我這一切的來龍去脈。
在幾天前,老師收到了扶輪社的一筆獎金,是為了感謝大家這一年來對我的照料,而老師將獎金交給了一向搶著主持事務的風雲人物們,要他們為生日在不久之後的我辦派對,因此雅妮也沒有被邀請,而其他的同學就算對此有意見也不敢告訴雅妮,因為他們害怕得罪班上的那些風雲人物。
在回家的途中,我沉思著,如果我提早知道了這件事,我會有勇氣邀請她嗎?還有若班上其他人開始因此而排擠我,我有能力承受嗎?一直到深夜,這些疑問卻還是依舊縈繞在我的腦海中,而當我最後終於放棄思考,沉沉睡去時,我做了一個夢。」
「那個夢裡,我們全班同學都待在一艘搖搖晃晃的船上,我們遭遇了風暴,巨浪滔天,幾乎要將我們所乘坐的船翻覆,大家都很慌張。此時,班上的『風雲人物』們討論出了一個結論:『我們在航行時觸怒了海神,再這樣下去全班都難逃過一劫,所以我們必須選出一名同學作為祭品任由海神定奪,這樣海神的怒火才得以平息。』
我們便進行了投票,想當然,得票最高的是雅妮。
同學們將她用繩子綁在了一艘小舟上,雅妮沒有反抗,因為她總是逆來順受,任由自己被他人欺負。她低著頭,跪坐在小舟上,頭髮披散著,使得在船上的我無法看清她臉上的表情。有幾位同學靠在船邊的欄杆對她叫喊著一些『沒事的!』、『加油!』之類無助益的字句。而諷刺的是,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喊了沒多久就停止了,因為風雨的緣故,我知道我的聲音無法傳達到她的身旁。我靜靜地看著她離我們越來越遠。
在她即將消失在遠方時,突然一股衝動驅使我跳進了大海,游向雅妮,不知為何,在夢裡我的雙腳是完好無缺的。
我奮力地游,儘管大浪將我壓入水下幾千、幾百次,我還是重新浮出了水面,使盡全力地游到了雅妮身邊。
我爬上小舟,輕輕握住了她冰冷的雙手,輕聲呼喚著她的名字。
這次,她終於聽見了,她微微抬起頭,原先遮住臉的長髮滑開到了兩旁,她看到了我,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女孩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接著夢就結束了。」
「妳的夢十分地淺顯。」我端起了我的咖啡,喝了一口,說道:「船就是班級的具象化身,船上的大家選擇了放逐雅妮來獲得各自的利益,而就算有少數同學看不慣她被排擠,畏懼於『風雲人物』們的勢力,他們也只能做一些對雅妮實質上沒有任何幫助的事,而雅妮依舊是孤單一人,獨自面對那一波一波襲來的巨浪,直到某天終究被它們吞噬。」
「但最後妳的潛意識做出了決定,在夢境裡一躍而下,妳不願意只是一名置身事外的同學。」
「是嗎?可是我現在還是覺得我沒有勇氣去幫助雅妮……」
「沒錯,潛意識和現實是會有落差的,可是它可以告訴妳什麼是妳真正的感受、想法,什麼是妳真正想去做的。」
「聽你這樣講……我還是沒有辦法鼓起勇氣……」
「如果沒有勇氣公開支持雅妮,妳可以私底下傳達妳的妳的心意,告訴她:『妳不是一個人,還有我在這裏。』」
「可是……我已經幾乎和雅妮沒有任何來往了,我要怎麼傳達我的心意?」
見她遲遲無法鼓起勇氣,我思索了一陣,說道:「妳有去過山上嗎?」
女孩露出疑惑的神情,似乎不懂我問這個問題的意義,頭微微傾向一邊,回答道:「有啊,我家人有時會推著我去爬山,怎麼了?」
「那麼,你有對著山谷吶喊過嗎?」
女孩點點頭。
「那就對了。」我微微笑著說道。「妳現在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吶喊,讓妳的心意迴盪在時光的山谷中,總有一天,她會接收到的。」
我繼續說道:「但要記住……『要堅強,如果不堅強,有一天會連慘叫聲都無法發出來』……」
女孩看著我,嘴微微張開。「這句話我好像在哪裡聽過......」她說。
我向她眨了眨眼睛,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要堅強,不然連妳內心真正的答案都會失去。」
她想了想,然後笑了,似乎想通了什麼。「好的,我會銘記在心的。」女孩喝完杯裡剩下的咖啡,說道。眼神中已無法看到先前的迷惘。
「要我送妳回去嗎?」我在騎樓叫住了她。
「不用,我瞞著我的家人來的」她停下輪椅,回頭說道。
「好,再見,下次再來光臨。」
「好的,今天謝謝你了」
「不客氣。」
看著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轉角,我轉身,推開了玻璃門,走回屋子裡。
我順手整理了一下桌面,將桌上的兩個空杯拿起,走到後方放入流理臺,打開了水龍頭。
「就算她沒有收到,終究也會有其他人收到,這樣……就能心滿意足了吧?」
我用布擦乾了杯子,放入木櫃,輕輕地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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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為什麼我會說這是一場行為藝術?我想我必須從頭開始說起。
《方向》,是本作第一篇成形的作品,而其中的主角是我。
我確實有做那個夢,而劇情也是完全真實的,除了名字和時間點經過更改(事件經過是高一到高二),當然諮詢本身是虛構的。
做完夢的清晨,我知道我只是在欺騙自己,但我也知曉我沒有勇氣再次去和她打招呼,於是我只好將我的心意寫成小說,希望她能看到。這就是為什麼這章的名字是《方向》,而不是其他與劇情有關的章名。 男孩(我)最終找到了方向。
這篇《方向》就是我的方向,寫完當天我將它發佈於臉書,彷彿扭著身子般做出最後的掙扎。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我發佈上臉書幾天後的中午,我在福利社遇見了她,她走上來跟我打招呼。我差點哭出來,我不知道她是看到了那篇文章又或是別人跟她講了什麼。或許我的心意傳達到了,也或許沒有。但是不管怎麼樣,我撰寫小說的當下並不在意結果,因為這是我最後的一搏,最壞,大不了就依舊形同陌路罷了。這場藝術的小高潮在於我給予我自己救贖的那一刻,而不是她給我救贖的那一刻。
《鑰匙》是我第二篇完成的作品。
裡頭的老師是鳳中的一位老師,他跟劇情裏鬧出了一樣類似的風波。但在我眼裏,他不是個會去性騷擾學生的老師。他在出事後沒有一個人願意維護他的名聲,除了惡意的攻擊之外,還有冷漠的人們嘴裡說著「他本來就不該做出這種踰矩的事啊」,於是我決定站出來。沒錯,或許我的這篇故事沒有設想到被害者的苦衷,但我敢肯定沒人敢像我一樣寫這種政治不正確的作品去為被妖魔化的老師辯護。當被害人日日夜夜的被安慰的時候,那位老師面對的是懷疑的眼神及看好戲的竊笑,沒有人會願意相信他有可能是無辜的。
「在高牆和雞蛋間,我永遠站在雞蛋那方。」
其實這篇原本打算叫《繭》,但我希望它將不僅只是一篇小說,而是進一步昇華為帶來救贖的一場藝術,於是將章名改成了《鑰匙》。希望它能夠成為那把帶著老師走出繭的鑰匙。
第三篇《回聲》,是《夢》之中我最早打算寫下來的故事。 故事要回到高中一年級,容我緩緩道來。
故事中的雅妮其實是兩個人,雅妮的原型在這裡稱為一號,而沒被邀請去參加生日派對的稱為二號,而其中的輪椅女孩也其實真有其人,但與本作幾乎沒有關係。她們都是我高中一年級的同班同學,而她們兩個的共通點就是都被「風雲人物」們帶頭排擠,跟《方向》裏的是同一群。
一號跟輪椅女孩很要好,每次輪椅女孩要上廁所都會協助她,而本篇雅妮的人格架構與事件都來自於一號。
二號本身是一個不怎麼討喜的女孩,基本上就是有點聒噪又不怎麼擅長交際,所以一開學不久就開始被排擠了。 後來某個協會發了一筆錢給一年級的班導,以感謝我們班一年級對輪椅女孩的照顧。而班導便將這筆錢給了「風雲人物」們,讓他們幫輪椅女孩慶祝之後不久的生日。
為了籌備,他們另外開了一個班群,裡頭少了兩個人,一個當然是輪椅女孩,畢竟這是驚喜,而另一個就是二號。我看到的當下感到極度噁心,儘管我也不是特別喜歡二號,但這筆錢並不屬於他們,他們到底憑什麼決定誰不能來?
如果他們再猖狂一點是不是一號也不用邀來了?那個全班唯一有在真正關心輪椅女孩、不是只會在有重大活動才把她拿出來消費的一號。
儘管一號在班上被排擠,但她跟我的關係其實不差。
然而,令人感到羞恥的是,我從未出面保護她被那些尖酸刻薄的話語傷害,我是個對無恥班級核心們屈膝的懦夫。
而我也曾經私底下揶揄過二號,說來可笑,理由竟是要表示對班上的「忠心」。我們班十分團結,而那凝聚力就來自霸凌在班級最邊緣的同學,其中不只一號和二號,還有許多其他受害人。
於是我決定寫下這篇,讓她們知道其實還是有人站在她們那邊的,也藉機向她們道歉,關於那些應該出面而未出面的、不應該揶揄而揶揄的。在那輪椅上的軀體中,靈魂是我。
但,這些真的能傳達到嗎?
其實,不傳達到也沒關係,我在《回聲》裏回答過了。
只要《回聲》在《夢》裏不停地迴盪著,就算傳達不到,也總有人能了解我的心意,這樣我便心滿意足了。
最後,解釋一下為什麼是《冰菓》。主角最後和輪椅女孩說的話是來自《冰菓》。《冰菓》這部動畫的前幾集圍繞著某所高中的校刊名字由來之迷,最後謎底解答是第一任文學部長取了這個名字。當年學校有學生運動要爭取權利,而部長是帶領人。最後學校讓步了,但部長必須退學。部長覺得憤恨不平但無法與任何人傳達自己的憤慨,於是他在退學前堅持要將校刊的名字叫做《冰菓》,中文是「冰淇淋」,而英文是「ice cream」,諧音「I scream」。部長無聲的反抗將會一直傳遞下去。
而我正也是受此啟發,寫出了《夢》,投稿到了校刊,希望校刊能如同山谷一般,存留我的吶喊,讓我夢想對他們傳達的心意繼續迴盪下去。
這三篇都是在鳳山高中發生的事,而我將他們放入校刊。在故事最後,我關上櫥櫃的門,結束了這一切在我腦中的紛紛擾擾,劃下了句點。
~ 獻給那些懷著無法宣之以口的感情、且不願其於時光長河中逐漸淡去的人們 ~